“山山,你知道吗?兰芝死了。”
那一年,我回到家乡,约见了好友阿妍和赵青。久别重逢,自是感慨万千,道不完的离情别意。
阿妍却突然扔出这一句,轻飘飘的一句,却犹如一枚炸弹在空中炸响,震得我的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最后掉出来的是不值钱的眼泪。
哭一个已死了的人,眼泪苍白无奈。
“什么?不可能吧?这种玩笑开不得吧。”半㫾我才拧眉叫嚣。
当然,我们都知道死亡的玩笑不能开,所以这便是真的了。
“怎么死的?你们回去时,她不还好好的?”
“回去?离开你那儿有五年了吧,五年了,五年能发生多少事,你知道吗?”
是呀,五年,赵青肚子已圆滚滚的,阿妍结了婚,我也有了男朋友,可兰芝?
“到底发生了什么?兰芝怎么就没了?”我摇着阿妍的双肩,大声问。
“她的事,一直以来我们都不愿也不敢提。”阿妍叹着气,声音微微颤抖,之后半天不出声,我们三人都陷入了沉思。
阿妍、赵青和兰芝都是我的同学,初中三年的同窗好友。
六年前,香港回归,举国欢庆,我们也迎来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从不同的中专学校毕了业,正式迈入社会。
我最先分配,虽然远离家乡,但总算吃上了皇粮。
阿妍、赵青和兰芝却没那么快,虽然最终还是搭上了分配的末班车,但是都经过了漫长的等待。
其间陆续接到其他同学就业的捷报,等待的日子让她们仨都如坐针毡,所以听说我所在的单位招临时工,她们便扛着行李来到了我这儿。
说是临时工,其实是我们单位附属的一家宾馆招的旺季短期服务员。
阿妍纯碎为了打发无聊,赵青家贫,补贴家用,而兰芝父亲刚病逝,一半为了排解悲痛,一半为了赚生活费。
异乡他客,分外亲热,闲暇时我们便一起嘻哈、逛街、踏青。当时并未觉出兰芝有何异样,只是觉得她讲话时喜欢皱眉,慢条斯理,若有所思。
读书时兰芝是班上的劳动委员,官不大,但是每天都得在黑板一角写上值日生的名字,那时最喜欢看她一笔一划端端正正书写的背影,那块老师专属的黑板,每天都有她的方块字,我是颇羡慕的,恨不得把自己的学习委员和她交换。
兰芝是个老好人,检查卫生很认真,但却从不得罪人,也从不打小报告,发现同学们没做好的,总是自己默默的就扫了、抹了或拖了,从没听她抱怨过,那些不自觉的同学后来竟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所以班里的卫生流动红旗几乎没被摘走过。老师高兴,而相对那些喜欢颐指气使的班干部,同学们则更喜欢她。
能当上班干部,成绩哪有差的,但兰芝很保守,中考第一志愿只填了一所市属中专学校,老师和我们都劝她起码报个省属的,我们选的可都是部属,省属学校,兰芝不为所动,执意不改,说保险系数大点,因为那时志愿都是估分时就得填报。其实大家多少也猜到,考试前兰芝的父亲因脑瘤动了手术,她的成绩肯定受了影响,而且更是为了方便照顾父亲吧。
她们仨在我这儿一呆就是半年多,三个青春靓丽,集颜值、气质、知识、勤快和本分于一身的学生娃愿意屈尊客串服务员,薪金又低,宾馆当然得了便宜还卖乖,本来只签了暑期三个月,竟允许她们无限延期至分配工作,随走随结,说为她们破了例,开了绿灯。
一路绿灯,便到了年底。
这时阿妍接到了分配通知,阿妍要走,另两人也呆不住了。三人匆匆背起行囊,在汽笛长鸣中“咣当咣当”打道回乡,没承想,与兰芝竟一别永远。
再深厚的友情,如果不刻意去维护,也经不住空间的阻隔和时间的漂洗,何况还得耽心于新的工作,新的人事,及或甘或苦的恋情,没有手机,电话不方便,没时间写信……千万条不联系的理由,似乎都冠冕堂皇。分开后,我们之间的信件寥寥无几,期间也写过一封信给兰芝,却石沉大海,我便再没联系过她。
某次写给阿妍的信中问及兰芝,阿妍回复一句:现在,她与家乡这班同学都很疏远,不知为什么?
我也没再追问。一晃五年,兰芝竟可以将疏远拉到另一个世界。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最先从沉思中醒来,急切的问道。
阿妍拼命的摇头,一脸悲戚,我看向赵青。
赵青深深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说来话长,兰芝还是太傻了。”
原来当年回到家乡后,阿妍与赵青先后分配了工作,只有兰芝,可能是市属中专学校毕业,又兼专业冷门吧,一直没等来分配通知。
母亲体弱多病,弟弟还在上学,一边得维持生活,一边还得还父亲治病及丧葬欠下的债,兰芝柔弱的肩上扛着重重的担子,盼不来分配,兰芝只得打临工,保险公司,游乐场,酒店,一天连轴转。
哪有时间再与同学们小聚大会,叙情闲聊。
“因为这个,她累垮了?生病了?死了?”我摇着头,急急的追问。
“不,她是自杀的。”
“自杀?”我几乎是打着颤的问。
“对,不止一次,跳河,撞车,割腕,都救过来了,最后吊死在自家窗框上。”赵青哑着嗓子说。
阿妍在一边发抖,哆嗦成一团,“求你别说了,别说了,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赵青停住了,一时,死一般的静。
“卟通”一声,我一激灵,眼瞅着兰芝似一截木头般坠入水中,我下意识的一把抓去,什么也没抓住,水花四溅,还没回过神来,又见兰芝疾冲向一辆飞驰的汽车,“嘭”的一声,眼前立时血花飞舞,如秋风中的红枫,飘落一地。
“兰芝。”我惊叫出声。
“你怎么了,山山。”赵青拍着我的手。
我回过神来,已满额冷汗。
“为什么自杀?”我声音低到几乎是呢喃。
“抑郁症,严重的抑郁症。”赵青的声音沉沉浮浮。
我眼前又出现兰芝那微锁的眉头,若有所思的眼神。
“怎么会得抑郁症?”
“先是一个男人,一个已婚外地男人,骗了兰芝,骗了兰芝的感情,等兰芝知道时,已怀了孩子,男人却落荒而逃,从此不知所踪。我陪着兰芝打掉了孩子,但这是兰芝的第一次真心付出,足足一个月,兰芝日日以泪洗面。”赵青哽咽着说。
“好不容易平静了,大约半年后,一个帅气的男人又闯进兰芝的生活,天天玫瑰,天天接送上下班,甜言蜜语,兰芝的心慢慢复活了。”
“但对兰芝,这次不是新生,而是真正的浩劫。”阿妍惶然的说。
“兰芝与男人同居了,不到半年,兰芝觉出了身体异样,去检查,竟然同时发现几种性病。兰芝质问男人,男人才现出无赖面目,还叫兰芝和他一起去卖,说来钱快。”
“知道真相后,兰芝跳河了,却没有死成。我们去看她时,她不言不语,神情恍惚。后来吃了好多药,慢慢开始说话,才断断续续向我们哭诉一切。”
“抑郁症如果好好治疗,应该会好的呀。”
“是呀,可是她没有好好吃药,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拼命干活,对了,她的工作第三年分了。坏的时候,她便撞车,割腕,但都被救下了。”
“捱到去年,她妈妈只好让她停薪留职,把她关在家里,收走了所有锐器,逼着吃药,听说渐渐都正常了,死得那天,妈妈有事没在家,有邻居曾看见那个无赖在她窗外呆了半个多小时,不知说了些什么,等妈妈回来时,她已用窗帘吊死了。”
“只留下一张纸,上面写着:妈妈,对不起,我是个肮脏的人,我已成了你的包附,我再也无颜活在世上,我走了,来世再报答你的养育之恩。不孝女:兰芝”
赵青悲切地,断续地,缓缓地讲完了兰芝自杀的始末。
我的脑内嗡嗡作响,也看不到自己的神情,但是显然吓到了阿妍,她在唤我:“山山,山山,都过去了……”
我们三人都哭了,纵使知道眼泪空虚不堪。
我的那封石沉大海的信,轻飘飘到了兰芝的手上时,兰芝在连轴转?还是以泪洗面?还是正坠入水中……
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我们都在抱怨她疏远了我们,抱怨她搁浅了我们曾经的友情,殊不知,我们在仰望蓝天时,兰芝的天空只有灰色。
那种很多人都曾经历的或长或短的灰色的时光:天是灰的,心是灰的,周围一切都是灰的,只有眼泪是真实的,意冷,压抑,沉闷,于是拼命想把自己缩小再缩小,小到不想被他人打扰,小到被世人遗忘,小到如一粒石子没入水中,小到灰飞烟灭,才得解脱。
世人真错了,蓝色不是忧郁,是希望,而灰色,才是忧郁,真实的忧郁,灰色的忧郁。
灰色的世界里,25岁的兰芝坠入水中,撞向汽车,挥刀割脉,最后木然的将头悬进布套,灰色的世界没有痛。
痛的是兰芝的妈妈,弟弟,还有我们。
如果我们替她拨开灰色,崭露蓝天;如果我们拉着她跃过灰色地带;如果我们喊醒木然的她……那个在黑板上写字的兰芝,还会再写下我们的名字吗?
可是没有如果。
再深厚的友情,如果不刻意去维护,也经不住空间的阻隔,岁月的洗礼,及生活的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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