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日格勒之罪》

《莫日格勒之罪》,第1张

本文为《莫日格勒》番外篇,因文中存在少许色情类敏感描写,故有删节,若有阅读困难可私信联系。

“把衣服(有删节)。”陶格斯对莎林娜说。

(有删节)。接着她又动作缓慢、带有某种迷惑性目的地开始解衬衣纽扣。(有删节)。但她这纯属是自我安慰,这种年轻女孩般的矫情的想法根本违背了她走进这件酒店房间里的初衷。(有删节)。那台放在梳妆台上的德生牌台式收音机里传出咝咝的歌声,是斯琴格日乐演唱的《蒙古骑士》,音量并不大,但足以像野狼似的咬住陶格斯亢奋起来的神经。他们的共同点之一是他们都爱这种由天线和高频信号带来的声音,这种像是从歌手的嗓子里剜割下来的旋律在他们的外耳道里撕扯着,(有删节)。(有删节)萨琳娜盯着那个坐在一把海绵填充的扶手椅上的、三十五岁的已婚雄性。

莎林娜像一条鱼。(有删节)。(有删节)。而萨林娜却又开始穿上某件东西了,不过并不是外套,而是一双(有删节)。接着她转向床头柜,从一个高级的、某种野兽皮做成的手提包里掏出一瓶玫琳凯香水来,喷到空气里,让赤裸裸的身体浸泡在到处撕咬的香气中。

陶格斯这时已经脱下了那件仿麂皮的牛仔裤,又匆匆忙忙地依次脱下灯芯绒的双排扣外套,脱下锃亮的卡斯诺牌皮鞋与汗津津的长棉袜,脱下毛衣,最后脱下皱皱巴巴的、像是三角铁似的(有删节)。收音机里这时已经换了一首歌,播放的是莱昂纳德·科恩的最畅销的歌曲之一《著名的蓝雨衣》。但在陶格斯上床以前,他使劲拍了收音机开关一巴掌,歌声戛然而止。

“下面的事不需要有人伴奏。”他说。

(有删节)

(有删节)。马上他开始感到恶心,仿佛胃里有一块变质腐烂了的、趴满苍蝇的猪肉在催使他呕吐,催他吐出刚才在交合时产生的、无法被肠胃吸收消化了的胡思乱想,以及那寄生在自己血液里的罪恶感。莎林娜(有删节),从手提包里又掏出一盒红河牌香烟和一个登喜路牌打火机。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陶格斯,为他点燃,接着也为自己点着一根。陶格斯有着幽深的法令纹,那使他在靛蓝色的烟雾中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背叛者,一个崇尚个人主义的道德败坏者和一个畏罪潜逃的、注定是反派角色的父亲。但这些混乱的身份对他来说只是一种保守主义者们的安慰剂,是流出热牛奶的橡胶奶嘴,没有任何可依附与可为其杞人忧天的价值。他把整张脸塞进那团呛鼻的、尼古丁燃烧形成的烟雾里,等待着这管状的毒物带来的轻飘飘的幻觉把他的罪恶感给吞吃掉,他开始由愧疚变为享受,由精疲力竭变为抖擞和亢奋。他又使劲嘬了一口,从嘴里和鼻腔里吐出浓稠的蓝烟。

“我给你取的名字好听吗?”他有点享受,又有点神经兮兮地说,那团盘绕在他嘴角之间的烟雾像是没有修剪的青色胡茬,“莎林娜,莎林娜啊莎林娜。”

“我哪有什么资格来评判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名字呢?你说好听那当然就是好听。”

“不要这样说,我希望你确实喜欢它。”

“当然如此,我向来希望主动拥有或被某位德高望重的、起码是值得我为之贡献我自己的好人赐予一个美丽的蒙古族名字,虽然以这种形容词强加在你身上未免有点过分了,但你得承认,你越来越胖了,越来相像一个腐朽的老头。”

“可能是乌仁图雅那贱货把我们喂胖的吧,你知道,她的性能力实在差劲,但做菜却让我无可挑剔。”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该开始减减肥了。”

“干嘛要减肥呢,我有两样值得在上面浪费时间的财富,一样是流通货币,一样就是我的脂肪,如果有一天我破产了,我也不至于穷到连脂肪都没了。”

“可是肥胖的生物总会成为某些艺术领域的讽刺与抨击对象,将会是倒霉的、毫无反击之力的众矢之的,我怕你会成为一个丑角,你懂吗,一个滑稽的、不着调且不入流的喜剧角色,也许你会具有艺术价值,可如果你(有删节)”

陶格斯向着眉心挤了挤两条黑黝黝的、借助底部的脂肪凸起来的眉毛,往从阿富汗制造的混纺地毯上抖下烟灰。(有删节)。依他看来,21世纪的一切时尚概念在还没创造出来与爆炸式传播之前就已经湮灭了,人类的审美能力正在与自然规律做出对抗,越来越符合低幼化、极端化的病态趋势,越来越呈现出后工业时代与信息时代僵硬的、机械化的特征。在外形管理上,(有删节),总的来说,她是一个性感的、执着的恶魔。她的话并不值钱,她的语言也缺乏一种强制力,但她的容貌,喔,她的容貌对陶格斯来说,就是一颗铅芯子弹。他早晚会溺亡在她剧毒的、充满钱币上的细菌味的诱惑力里而不是乌仁图雅的厨艺中,可是在那之前,他必须接受由这个女人带来的、随时会破产的风险。

陶格斯把火光微弱的烟头扔到地毯上,然后用拖鞋一脚踩灭。他走到电视机柜前,蹲下,打开那台松下牌显像管电视的开关。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则关于一个偷税者被逮捕的新闻,那人的脸没有打马赛克,是一张典型的、坏事做尽且擅长阿谀奉承的坏蛋的脸,和陶格斯那张滋生着脂肪颗粒的椭圆形的脸一样,都呈现出一种荒*无度、挥霍着男子汉气概的特质。陶格斯本应该像一个印象中或是彩色屏幕上宣传的那样,做一个肌肉发达、身材魁梧的内蒙古汉子,对攥在手里、禁锢住马头的牛皮缰绳张弛有度,可是他不是。那些形状规则、具有法律效力且使人变得丧心病狂的硬币,那些引起众多自以为运筹帷幄的股东和金融行业者精神狂热的数字,那些让统计学家突然癫痫的经济报告,正是他所需要的实体或虚拟化的玩具。正是这些在潜移默化地吮吸走他的辨识力与理智、非大批量生产的玩具使他成为一个经济领域的刽子手,一个专门以正式的、大众化的手段(公司)对那些地皮的持有者进行敲诈勒索的建筑承包商。他享受着这种在(有删节)的身份,因为这不仅使他获得财富,也让他招聘到了一个让他下定决心抛妻弃子的前台接待员,而这个女人此时(有删节)。

“真是个蠢货,”陶格斯看着电视屏幕那个穿着橘**的马甲、被免费剃成光头的倒霉蛋说,“心眼估计是长到腚眼上了,他该老实点,把该交的钱交上。”

“到了两千年,这种耍些拙劣的小手段来钻空子的人就更多了,”莎林娜说,“人们总爱在新时代来临前搞些乱七八糟、花里胡哨的东西。”

“我就不这样,我很老实,我对于那些我看不见碰不到的大人物始终保持敬畏。”

“你老实的话,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莎林娜。”

“这是好事,你们应该快些离婚,一个男人无法同时承受两个女人。”

“我是在处理这件麻烦事了,我几乎动用了我所有经商的脑细胞来组织辞藻、向她阐明符合逻辑和切身利益的道理,可这个女人的思维就是屎做的,每当我说话的时候她总像一只求偶的耗子似的叽叽喳喳得嘀咕个不停,还哭,哭得满脸都是些不值钱的泪水和粘稠的鼻涕,真是恶心。我嘱咐她说我会来负责俩孩子的抚养费,可是这对她竟然没有任何吸引力。(有删节)。茂巴思是最能吃的,我看这家伙是像我一样有点头脑的,只不过他太早就接触了沾满病菌的油炸食品、从又脏又臭的牛羊身上摄入了过多蛋白质和热量,我不是阻止他成为一个正统的蒙古族男人,而只是担心这种依赖消化系统来攫取乐趣的方式会毁灭他,将与他那有点精明的脑瓜背道而驰。虽然我不瘦,但我明白肥胖和做生意之间存在某种不成文的、被大众默认了的逻辑,你只能由后者发展到前者,像我一样,而不能反过来,由一个体型肥胖、整日燃烧脂肪的笨蛋进化到足智多谋的企业家,让脂肪去分泌、去制造财富,这太愚蠢了。我断言这家伙有像我一样的经商头脑,还因为他那继承于我的、像个矮倭瓜似的短小的个子,他无法再长高啦,我那像是经过优胜劣汰的自然角逐之后保存下来的精良的、难以不继承和传染给子孙后代的基因早已决定了这一切,我们虽然矮小,但体内却比那些魁梧高大的人少了一些滥竽充数的低级细胞,我们的脊髓就是我们的财富,它不断地对我们的血液进行精雕细琢、改造,孕育着我们的气质和注定要发财致富的命运。我为这小子感到幸运,如果他能提早克制他那饥不择食的行为,他很快就能赶得上我。再说阿尔布古。喔,说起这家伙我就感到羞耻和气氛。这家伙是个哑巴,这是众所周知的,但他为什么是个哑巴呢,我的基因,我的性染色体,会粗制滥造到使人成为残疾人的地步吗,或者说其实是乌仁图雅的劣等基因?他不该是个哑巴。他比茂巴思要高出两头,而只能学着做出像是科幻片里的滑稽演员所做的、没有任何含义的手上动作来表达他的意思,虽然不太熟练,但我们差不多能完全猜对。我看这家伙以后不会有多大出息,如果亲情能成为一个有力的晋升工具并且被他们俩所接受的话,他能做到的最好的职业就是茂巴思的秘书。我并不是有所偏心,可这差不多是既定的、摆在你面前的事实,他们的生理素质就是他们混下去的根本,就算他们本来是路牙子上的两坨狗屎呢,茂巴思也能有所成就,而阿尔布古却只能依旧是干瘪的、都没人敢踩一脚的狗屎。就因为这一坨狗屎不能说话,不能动用人类比其他愚蠢的动物更高级的、更体现我们的物种优越性的发明之一——语言,这样以来,他不就相当于进行了背叛性的退化了吗,变成了一个手上动作丰富、表情滑稽可笑并且或许还要学着某些冷血动物冬眠的蠢货了吗。他非常倒霉,就算是我那精明能干、难以被抄袭的高等基因发生了故障,我也不会为我自己感到遗憾。有茂巴思就够了,如果这家伙有一天没有成功,那他就辜负了那一身长在骨头缝里的优秀品质,那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只会浪费东西的胖浑蛋。”

“我相信他不会辜负的,他是个好孩子,阿尔布古也是,我看他并不像你说的那样。”

“那你是根本不了解这笨蛋。”

“就算是这样,那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对我构成潜在,不,是固有的、现实的威胁的是你那个厨艺很好的妻子。”

“我会再找她谈话的,就算她哭我也会铁下心来。”

“和一个你不爱的人离婚,这是对爱情的尊重,至于你那两个仿佛是你的衍生品、受到你秘密支配与辅助的孩子,对我来说不具有任何值得为之担忧的价值。他们是你的工具,就算你会像个恶魔一样地虐待他们,我顶多会制止你,而不会心疼他们。我只是一个建筑公司的前台接待,我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男人去变成博爱的、具有某种母亲气质的、对任何人都爱屋及乌的慈爱女性,我只是一个世俗的女人,一个深陷社会体制的泥沼中的、靠隐秘的潜规则来攫取社会地位的精明生物。我不是个符合所有道德准则的好人,我甚至是一个纯粹的坏蛋,我很早就学会了抽烟,喝酒,我曾经是个不良少女。我没考上大学。我为什么要靠上大学呢?那帮戴着流苏博士帽、喜欢在某些字眼和细枝末节的问题上摆弄学术的狗屎们,比我们这些混社会的人要臭的多。是的,我曾经嫉妒过他们,可是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倒霉到成为他们。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有知识了不起吗,在有组织性和系统性的(有删节)。不,这些人全是些懦夫。权钱交易(有删节)。我不讨厌有知识的人,我只是讨厌他们那种爱卖弄学识的、目中无人的傲慢劲,他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呢?我们活在一个星球上,从泥土里获得食物,从地下取水,尿着成分一样、颜色和温度也都一样的尿液,拉着让自己都恶心的屎。他们只是先比我知道了某些事情,而这就足以让他们像个乡巴佬似的朝着尚未知晓的人炫耀一番。我平凡极了,我是一个穿着工作制服、朝九晚五地站在水泥建筑里的机器,我受到你的拯救,带有性行为目的的、意义不凡的拯救,但我不能断言或是担保因此我就会爱上你,因为毕竟一直以来你都是站在我上面的人。但我已经认定你是重要的人了,不过也只是你而已,只有你,明白吗?”

“亲爱的,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我和乌仁图雅离婚已经是板上钉钉、注定要发生的事,抚养费我也不再打算承担啦,就让他们娘仨在新世纪的腐败浪潮中自生自灭去吧,我们只管过好我们的日子。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去值班了,从今以后你只要好好地在家,像个养尊处优的退休者那样享受我所拥有的财富,知道吗?所有的财富、时间和稍微值点钱的玩意儿都是给用来挥霍的,没有挥霍就没有价值的存在。”

“我并不讨厌乌仁图雅,我只觉得她目前只是一个潜在的、纯粹而没有卑劣脾性的威胁而已,我并不讨厌她。我知道她也不是一个博士,不是一个从时代的子宫里新诞生的知识分子,她是一个普通妇女,是吧?就因为我和她这种殊途同归、沦为社会工厂的残渣且要靠别人拯救的一致性和偶然性,我就无法讨厌她。”

“她的确是个普通女人,身体素质极其差劲,根本就是有撒旦效仿上帝伪造的、总有点缺斤少两的小毛病的纺织品,是血统纯正、未经过杂交或是外在雕饰的赝品。她有间歇性的偏头痛,仿佛她的脑袋里长满了滚烫的子弹和钉子,一疼起来就发出像是电钻似的、经久不衰的呻吟声,这声音我敢保证,是世上最令人难以忍受、最容易使人歇斯底里的噪音,根本没有任何女人声音的悦耳特征。(有删节)。他们当然爱它们那体弱多病的母亲,可他们除了伤心之外不能再体会到更复杂、更具有社会性质的负面情绪。乌仁图雅还有比较严重的肠胃炎,制造多余的胃酸、像是喉咙里卡了骨头般干呕、胃疼仿佛都是她独特的本事,是从他那个当小学老师的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本领。她的梳妆台上堆满了白色的药盒以及散落在桌面上的、红白相间的抗生素胶囊而不是化妆品。她没有太多的化妆品,有的只是一些使她的脸避免过于病态与苍老的、血红色的口红和粉底液,我挣得钱她都用来买药了。她的身体就是一个药罐子,她的被细菌侵袭的胃像乳狗一样不断地发出嗷嗷待哺的信号,可吃太多的药没有多大好处,我能看到她越来越老啦,她的呻吟声也越来越沙哑了,她变得越来越像她爸爸了。”

“她爸爸是个什么老师?”

“一个小学语文老师,以前是,不过早就退休啦。我那还是在我高中毕业后才见到他。那之前乌仁图雅辍学了,原因是她爸被查出了也是与胃相关的某种病,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胃穿孔,她那在服装厂当计件工人的母亲自己一个人根本照料不过来,更重要的是,他们家根本没那么多钱。当时乌仁图雅就像炸弹一样从我们的教室里、从我们干燥的空气中爆炸啦,然后被冬季风给吹跑啦。她那时非常漂亮,长着一双非常有弧度的、玻璃般熠熠生辉的眼睛,鼻子像是婴儿的鼻子,嘴唇像是烧制的瓷器般明亮而发出具有光泽的、楚楚动人的红晕,就连她那时还(有删节),在她那张恰到好处的蒙古女性的小脸的笼罩下都显现出一种独特的、诱人犯罪的气质。而不像她现在,简直就是一条病虫。那时我喜欢上了她,不仅仅是指性吸引力上的,而且包含进了更多婚姻、两性关系与爱情的概念。我承认先是由于前者,是因为那美好的、在我们的血液里蠢蠢欲动的性欲。我的身体里的确混入了些变态的特质,因为我总是在潜意识里、在我理智的边缘(有删节)。可是突然她辍学了,从那由知识和咒骂声建成的伪监狱里逃脱了,只剩下我们这些个像是死刑犯般的、性欲旺盛而无处发泄的年轻人们。”

“她再也没回去过吗?”

“为什么还要回去呢,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幸运的,她远离了一个恶心的、阿谀奉承的集体而去亲自照顾自己的父亲。”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跟她结婚的?”

“噢,我不是说了吗,我毕业后又见到她了,是我上她家去找的她。”陶格斯咽了口唾沫,从电热水壶里倒了点温水喝下去。“她家住在一栋三层高的公寓楼里,建筑外部的瓷砖整洁明亮,附近街道上鲜有一些小说家所谓的‘野狗、狗粪、垃圾箱里满溢的垃圾以及破铜烂铁’一类的、浮夸的玩意,而是很干净、很容易让人精神亢奋。我没有(有删节),不仅仅因为我当时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缘故,更因为这对于一个年轻气盛、愤世嫉俗的愣头青来说实在是既麻烦又有羞耻之嫌。我敲开他们家的门,开门的是她的母亲,从那双被缝纫机的哒哒声肆虐的双手上你就能判断得出。我跟她阐明了我的身份和来由,她邀请我进屋,跟我说乌仁图雅正在一家蒙古族服饰店里上班,正午吃饭前就回到家。我当时想象到这位高中肄业生对着那些汉族来的、喜爱鸡蛋里挑骨头的游客点头哈腰的场景,并没有心疼她多少,并没有利用我对她的好感而去怜悯她。怜悯最好将就是你去怜悯一个人的纯粹动机,而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下贱感情。我等待着她回家。她的母亲带我去见她的父亲。他躺在卧室的床上,瘦骨嶙峋的外表使他像是一个童话世界里的怪物,一个地地道道、血统纯正的外星人。他在睡觉,我们没有叫醒他。之后我们回到客厅,她的母亲就哭了起来。这种经典的戏剧桥段你永远也听不厌看不厌,因为这种狗血的情景是符合动物感情的,也没有违背正常的自然逻辑。但俗套就是俗套。她支支吾吾地、像是含着块滚烫的石头似的说话,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总之无非是些跟贫穷、生死和绝望有关的句子。我只希望乌仁图雅快点回来,仿佛我坐在那里的目的不是等待她的出现,而是等待被解救。终于在临近正午时,她回到家里。一打开门,她就以那种专门打量陌生人和奇怪事物的霸道的眼神朝我看来。她穿着普普通通的蒙古族服装,绣花且两侧开衩的蒙古长袍,盘羊角式的狐皮翻檐帽,双脚踩进一双高筒牛皮靴里。她更像是刚参加完舞会的女郎而不是一个从专门通过耍些数字上的小手段来坑骗那些不辨菽麦的汉族人的服饰店里下班回家的店员。她站在那里,不肯放松地紧盯着我。我知道她认出我来了,但是她好像始终保持着一种不肯放下警惕的、战战兢兢的安全意识,是一种自发的、由你们这种性别的生物的血液产生的敏感气质。可是我能把她怎么样呢,她应该先跟我打个招呼才是,而不是站在那里像一只刚从子宫里掉出来、两腿站不稳的羊羔似的一动不动。那个时候我真希望她的作风是流于俗套的、习惯性的,而不是像接下来我先开口那样被动的、带有勉强意味的。就算我是个彻头彻底的陌生人,我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她那哭哭唧唧、没有安全感的母亲都已经接纳了我,她那全身麻痹、像是植物人般陷进被褥里的父亲貌似也接纳了我,那她还有什么理由、什么资格去动用她那幼稚的大脑去审视我呢。我没有继续任凭她盯着我,而是先说话了。我叫了她的名字,出乎意料地是她也叫了我的名字。而更让我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她竟然将我的到来看做是正常的,你知道,我们本来的关系只是泛泛的点头之交,而那时竟然像一对夫妻那样进行着心照不宣的互动。对此我是愿意且非常激动的。他们留下我吃了午饭,餐桌上只有我们稍微健康的三个人,我并没有在这种有第三者参与的场合跟她表明我的想法,而是在饭后。那时候她的母亲正在厨房里洗碗和碟子,我和乌仁图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上表面裹上了一层既像是雪尼尔纱又像是仿麂皮绒的布料,摸起来很舒服。你知道,我向来并非一个擅长腼腆、用各种蓄意的手段和假惺惺的客套话来打造氛围的人,我向来是直来直去的,这样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一些虚情假意的、目的性极强的麻烦。我跟她说我想跟她约会,顺利的话也许会跟她结婚。也许这吓到她了,并不是(有删节),而是一种单纯的、无一例外的恐惧,是一种野性十足的、未经文明篡改的人类气质。我看到她的嘴唇哆哆嗦嗦的,眼睛也像台球桌上的台球那样在眼眶里来回碰撞,仿佛的确符合物理学定律似的。她的十根纤细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掌心互相没完没了地摩挲着。我以为她一定觉得我滑稽可笑得像是个进入交配期的猫科动物,可是她竟然答应了。对于她接受我的理由,我心知肚明。不是我长得有多么风流倜傥,不是我坐拥多少可以与石油大亨相媲美的财产,而只是她自己对异性、对生理与精神交配的潜在冲动,她渴望那种一直处在幻影与概念状态的爱情,所以本质上来说,我是她的一个主动送上门来的、且不需她付出任何代价的实验品,是一个(有删节)。”

“你这么说我们就有些过分了。”莎林娜满脸怨气地说。

“不是你们,只是她。”陶格斯说。“后来我们就开始约会了,(有删节)。我承认我也是,因为我早就说过我是被她那单薄的肉体给吸引的。我们经常在冒充国外品牌的咖啡店里坐着,说很少的话,但是彼此谁也没有想过要编造一个话题,至少在我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是那样的。”

“你上大学时她在干什么?”

“她前三年就一直在那家蒙古服装店里。那家店的老板我见过几次,一看就是那种欺软怕硬、擅长压榨老实人的浑球。乌仁图雅从他那里没有捞到多少钱,起码没有为自己赚到多少,她把钱都给了她那垂死的、奄奄一息的父亲,好在他足够倒霉到被阎王从地狱里踢了出来。他开始又像个整日苟活、到处阿谀奉承的健康人一样了。在我即将毕业的那年,她租下了一爿店铺,开了一家裁缝店。这门手艺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店铺一直开到前几年才关门,我们婚后她也一直在打理着这家小店,以那种商人的勤勤恳恳的劲头,也许正是这种靠血液驱动的事业心、趋近于死亡的本能使她的身体素质变成了一坨臭屎。她那像是艺术表演的偏头痛,她那像是分娩前的阵痛的肠胃炎,都让她不再是以前的乌仁图雅。她变成了一只头脑不清醒的、急于扑向死亡的飞蛾,一个功能不健全、丧失性特征的有机体。我这么说不是夸张,而是她体内的确不再产生性爱的细胞了,或者那些发挥作用的性细胞都产生了该死的、没有回头路的病变,把她那充斥着病毒的胴体收缩成了一粒粒昂贵的化学药丸。我现在就放下自尊向你承认了吧,我根本不爱她了,我以前那种尚且携带着自尊的爱意变得一文不值,早已和她的疼痛一起被那一罐罐的化学成分给溶解掉了。所以,我爱你是理所当然的,我在你身上找到了她所缺失的东西,不单单是一具储存着性欲、功能齐全的雌性肉体那样简单,更多的是我所说不清道不明的物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具备攻击性的影响力?”

“你把我神化了,我没有你说的那样,”莎林娜早已把烟头在床头柜上掐灭,她双臂抱胸,扁平的小腹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在我们胡搞之前,我只是个为你打工的服务人员。”

“你不能管我们这种行为叫胡搞,从客观上来说,你我的配对是正当且正义的。”

“社会上管这叫胡搞,法律上也是。只要你和乌仁图雅还没离婚,就没人会承认我们恋情的正当性,就算你们成功离婚了,社会上那些以挖掘八卦维生的浑蛋们也会一直揪住我们不放,在社会舆论里,我们本质上就是两坨通奸的狗屎,根本没有反击的权利。”

“我会跟乌仁图雅离婚的,给我个合适的期限,我一定让那个病菌、疼痛和禁欲主义的集合体老老实实地从我家滚出去,带上她的两个小畜生。我会拿离婚协议书和离婚证供你欣赏一番,如果你还对我和她之间濒死的、没有挽救余地的婚姻保留担忧的话,你可以始终把那两样纸质证明保管起来,以作为援引法律的武器。这种考虑不是说我还有可能背叛你而回到那个婊子身边,而是为了不让你处于一个被动的位置,避免让你受到那些该死的、誓要把处于风口浪尖的倒霉蛋们活活弄死的舆论的牵连,你可能觉得我这种行为多此一举,但是这个由粪便和阴谋堆砌而成的社会可不这样想,这个社会会通过它的各种框架,包括法律、公司制、民族主义以及种种货币政策折磨你、炙烤你、压榨你,直至把你变成一个皮包骨头的、像是腐烂的皮革一样的恶心玩意儿。”

“我相信你,你不用说的这样天花乱坠,我相信你。”

“你最好是真的相信我,如果连你都不相信我,那我此时此刻身处这里,脱去光鲜亮丽的衣服与你赤裸相对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这就像伸懒腰、吐痰和说脏话一样纯属是浪费时间。我也相信你,莎林娜,不,我要叫你原来的名字,高琴,我也相信你。我会跟乌仁图雅离婚的,我会的,我会让我们的这一次见面成为决定性的时刻。”

“那你快穿上衣服吧。既然我们都相信彼此,你就快去做你该做的吧。在你走之前,帮我给前台打个电话,让他们给我送盒烟上来,这一盒就要抽没啦。”

“好,我会跟她离婚的,相信我,我会的。”

对大学宿舍关系感到失望,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有发生过很大地矛盾,也没有出现过很激烈的争执。但是就是觉得,你和宿舍其他人,融入不了。

失望可能就是在你兴致勃勃地在宿舍问一个问题,你以为她们会应和你一声,结果你说话的时候,基本没有人回复,甚至她们压根没有听到。不管你用多大的音量说话,她们都是各玩各的手机。

就在那鸦雀无声的一刻,你和宿舍的其他人其实活在两个世界。

失望可能就出现在你在你们宿舍的群聊里发了一个有趣的东西或者问她们要不要点外卖的时候,基本上就是你自己一个人。没有人回复,也没有人会主动来找你。

渐渐地,如果你把群聊设置免打扰,甚至可能都会忘记:哦,原来和宿舍的人还有一个群聊。

失望也可能出现在对室友需要寻求帮助的时候,来问你的看法,你跟她分析了很多很多。但是最后还抵不过别人说的一句:做这件事,没有必要。

对于她们来说,相信别人总比相信你重要。

失望也可能就出现在你站在门外,想要进宿舍的时候,发现室友们都在说你。“我觉得她好多事啊。”“她总是这个样子,真让人烦躁。”“她每次都是不顾这副样子,是要摆给谁看”

可是在你面前,她们却还是嘻嘻哈哈的模样。甚至有那么一刻,你会觉得你和她们关系挺好的。

你永远不知道笑容满面的背后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失望可能也出现在每次她们找你帮忙的时候,你都帮了。但是当你向她们寻求帮助的时候,比如让她们顺便领一个小的快递,她们可能就会直接说一句:“不知道叫你的那个谁那个谁去领吗?我手没空。”

结果回来的时候,手里就一点点东西

虽然别人帮你不是别人的义务,能帮你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有时候心里真的很不平衡。你不好拒绝别人,很多事情都帮助她,结果她连一个顺带的快递都不愿帮你拿

失望可能就出现在你和几个男生玩得很好,但是只是跟其他人比起来玩的稍微好一点。但是宿舍人就会总是在你面前调侃,“哟,今天又去宠幸哪个小男生了啊?”

你一味地解释说没有,只是部门或者学习方面的事。但是在她们心里已经认定你就是去撩别人,你说再多也没有用。

所以现在你什么也不想说。真的,嫌累。

失望也可能就是出现在你以为你和室友关系很好了,你们之间已经交心了,是好朋友了。你把你所有的学习资源都告诉她,结果在期末的时候,你向她问老师讲了什么重点,她还会藏着掖着。

按她们的话说就是:好东西自己知道就好了。

失望可能就

亲爱的姑娘别回头。文/独木舟

[一]我睁开眼睛仿佛看到一个新世界。

满眼皆是白。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套和床单,他穿着白色的大褂,戴着白色的口罩。

他摘下口罩,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笑。

他说,罗诗橙,你醒了。

他说,我是聂嘉羽医生。

午后无风,我努力地拼凑着混乱的记忆,终于将这两天的事情连贯起来。

我因为浑浑噩噩地追着一个背影而神经错乱,在十字路口忽略了那个交通灯的颜色,等到耳边传来尖锐的刹车声时,在我整个人无可逆转地倒向地面时,在我的意识最后还有一丝是清醒时,我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那个背影。

那个背影,他是我要找的人吗

是那个将我撞倒的司机送我来的,护士形容给我听,说那是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人,抱着我一路冲进来的样子十分英勇,她们都以为我是他的女朋友或者未婚妻之类的人物。

没想到其实是个往别人轮胎下钻的疯子,我轻声笑了。

得知我并没有大碍,他付了医药费就走了,我松了口气,他没揪着我不放就不错了,我可真的没想过要他负什么责任。

聂嘉羽推门进来,查看了一下我的小腿,他很认真,像是端详着一件工艺品。他告诉我说,还休息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他在离开病房的时候对我笑了笑。我怔怔的,不晓得应该作何反应。

我一向都是这么迟钝,这么呆滞,这么不灵敏,所以我后来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合群,越来越落落寡欢。

我没什么朋友,因为无论周围的人说什么我都无法参与进去,那些亲密的女孩们组成的小圈子,小团体,我都无法融入,但与此对应的是,我也没什么敌人,所以我安慰自己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我出院之后的第三天,我接到聂嘉羽的电话,他的声音温和低沉,伴随着耳畔吱吱作响的电流一起抵达我的耳膜。

他说,今天是周末,我们一起吃饭吧。

我说“好”的时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挂掉电话之后我还在心里埋怨了自己好半天,为什么这么轻佻,为什么这么随便就接受别人的邀请,别人一定会觉得我很轻浮吧。

事实证明是我自己多虑了,他什么冒昧的话都没有说起,我们之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像老友一般,即使只是聊聊天气,聊聊他的宠物,聊聊某个牌子的果汁,聊聊某条路上的小吃都不觉得无聊。

吃完那餐饭,夜幕已降临,周围有三三两两擦肩而过的情侣,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大同小异,我想也许这种表情的名字就叫做“我在爱情里”。

我住的公寓的拐角处有一个年纪很大的婆婆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是一小束一小束的栀子花。

那种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味像是具有唤醒记忆的能量,我呆呆地看着它们,挪不开脚步。

聂嘉羽掏出零钱买了两小束给我,我连忙道谢。他微微一笑,罗诗橙,你不必这么客气,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两束小小的栀子花后来被我插在书桌上的水瓶里,芬芳弥漫了整个房间。那天晚上聂嘉羽把我送到公寓门口道别之前说,罗诗橙,你的气质跟它很般配。

栀子花,常绿灌木,属于茜草科,他轻声说。然后伸出手,替我捋顺被风吹乱的头发。

[二]

聂嘉羽常常说我是一个具有植物气质的人。

植物气质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呢他解释说,就是安静不张扬,内敛,谦和,低调。

罗诗橙,这些特质你全部都具备呢。

我想了想,我说其实你是想说我是个乏善可陈的活死人对不对

他笑起来眼睛像两轮弯月,哪里有你这么漂亮的活死人。

我张了张嘴,不晓得说什么,索性就没说话了。

聂嘉羽是一个妥帖的人,不说让人难堪的话,也不做让人难堪的事,至于暧昧的举动更是从来没有过,只是在每次过马路的时候他总会下意识地拉住我,让我靠他近一些。

我晓得他只是担心我,但我不想去问他这担心的背后是什么。

他也曾问过我,当日为什么那么不小心。

我解释说,因为看到一个背影似乎是我想要找的人,所以就丧失了理智。

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个背影对于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我看着他的脸,这么年轻的一张脸,这么拼命想要掩饰情绪却依然让人一眼就洞悉心事的脸,我故意笑着说,是啊,非常重要。

他的眉头皱了皱,用疑惑的口气问,是很爱的人

我终于忍不住拊掌而笑,不不不,是我恨的人,是偷了我钱包的人。

听到这句话聂嘉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接着便问我,丢了多少钱

我顿了顿,钱的数目我不太记得了,之所以那么想要找到那个偷我钱包的人,只是抱着侥幸的想法想寻回丢失的钱包,因为有一张对我而言很重要的照片在那个钱包的隔层里。

而我没有说的是,这张照片对我来说才是真正贵重的东西,这张照片上的人才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是我很爱很爱的那个人。

聂嘉羽不是笨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了然于心,从此他再也没有主动问起这件事。

我只是觉得有那么一些遗憾,唐庆苏,在你离开我生命之后,我连一张你的照片都留不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天意,是不是冥冥之中总有一些力量叫我不要再折磨自己,不要再作茧自缚。

聂嘉羽在接下来的那个周末里因为加班的缘故没有约我,等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因为胃疼而蜷曲在床上。

他不仅送来了现成的麦片粥,还在我小小的单身公寓的厨房里做起了鱼片粥。

他那双漂亮的手从黑鱼的背脊上割下一片肉,切成薄薄的鱼片放在鱼皮下,加姜丝,料酒,盐,黑胡椒粉拌匀。

加几滴香油,在沙锅里把水烧开,米放下去,煮开之后关火焖着。

再烧开,煮得黏稠时,把鱼片加进去,迅速搅散,这次只煮四五分钟,这样才可以保持鱼肉的鲜美和嫩滑我在卧室里闻到这锅鱼片粥的香味时,竟然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我想原来这就叫做人间烟火。

他做完这一切之后把手洗干净,然后站在卧室门口对我说,罗诗橙,你应该学会善待你自己,你应该学会怎么爱惜你自己的身体。

那晚我在温暖的橘色灯光下喝完了那碗鱼片粥,我抬起头来看着聂嘉羽,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

我是喜欢你,可不是一点儿。

我又问他,你喜欢我什么

他回答我说,罗诗橙,你是不是认为我喜欢你漂亮没错,你这张脸很吸引人,但是我想你明白,我是行医的,我知道你这张脸动过刀子,你吸引我的不是这张漂亮的脸。

他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因为我想要认真爱一个人的时候,正好遇见了你,就是这么简单。

[三]

他说得对,爱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只是我曾经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真正意识到你长大了,是在十七岁那一年的那个晚上。

安静的晚自习课堂上,你扔了一个纸团给我,展开来看到你苍劲有力的字体:诗橙,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唐庆苏,我从来不曾告诉你,在那个夜晚,我毛着腰从位子上溜向教室后门,小步快跑着从教学楼奔向篮球场的这短短的时间段里,我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冲出来。

我有些自作多情地幻想,我想也许你即将揭晓的,跟我在我心头日日夜夜盘踞着的是同一件事。所以在我走向你的时候,我还傻乎乎地整理了一下我的头发和衣服,希望自己看上去能够配得上你的表白。

球场边的路灯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长,听到我的脚步声,你转过身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

你那种表情让我在瞬间就明白了,接下来你要跟我谈的绝对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它应该是很正经的,甚至是有一些残酷的。

你没让我失望,你一开口就让我差点儿崩溃了。

你说,诗橙,我有事求你,你能不能去药店帮我买样东西

你要我帮你去买的那样东西叫做“验孕棒”,我第一反应是羞耻,接着是愤怒,然后就是断然拒绝,唐庆苏,你是不是疯了,你他妈的不会自己去啊!

若干年后我看着被打翻一地的德芙,回想起我们的过去,在那些短暂的交集岁月里,如果说你曾经也用所谓的温柔的眼神注视过我,那便是发生在那个夜晚的篮球场上了。

你像个无辜的孩子一样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你不开口恳求也不预备解释什么,你只是用我一直希望能够投射在我身上的那种目光看着我。

对,你并没有强迫我,也不曾威逼利诱。

是我自己在那样的注视中败下阵来,那一瞬间,理智被摧毁得灰飞烟灭。

我在那个周末特意穿了表姐的衣服,那曾被我唾弃的艳俗的玫红色,平时总扎成马尾的头发也放下来了,还用卷发棒卷出一次性的大波浪,我甚至还在脸上扑了些粉底和腮红。

我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看上去不像平时的罗诗橙,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悲愤的勇敢,我觉得我是为了你,为了自己的爱情。

在你爱着别人的时候,我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你。只是这方式,总令我觉得卑微。

我扭扭捏捏地进了药店,环视了一周,想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点儿,换句话说,我想让自己看上去显得经验丰富一点儿。

我故作轻描淡写地对老板说,麻烦给我一支验孕棒。

老板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她关切地说,姑娘,多买一支比较牢靠,这东西不是百分之百的准。

我本想说我不是自己用,但我知道世上有个词语叫欲盖弥彰,所以我决定闭嘴,听取老板的建议。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想你下次又用那种孩童般无辜的眼神来央求我帮同样的忙,索性送佛送到西。

柜台上的盒子里只有一支了,老板回头对着里屋喊了一句,叫人送一盒新的出来,过了几分钟,我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从里屋走了出来。

这张脸在下午月考的考场上,曾经回头看我的卷子,而我只是习惯性地用草稿纸盖着试卷她便误以为我是故意不想给她看。

她盯着我,过了半天,她笑了笑,没想到好学生也会买这些东西啊。

[四]

多年后我跟聂嘉羽坐在露天咖啡座的木椅上,我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跟他说起过去的那些,他忍不住皱眉,那个女生是谁

我挑了挑眉,是当时我们班最八卦的一个女生,没多久整个年级都知道这件事情了,她还特意来跟我解释说她没有到处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相信她没有到处说,可能她只是告诉了她的好朋友,平日里那么受老师宠爱的罗诗橙打扮得跟个站街女一样去买那么令人浮想联翩的用品,这件事本事就充满了故事性,然后她的好朋友又忍不住跟自己的好朋友去分享这个秘密。

一传十,十传百,就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我所到之处,同学们那些毫不掩饰的探究的目光就像针一样刺在我的背上。

聂嘉羽的手从对面伸过来握住我的手,他的皮肤很白,血管的脉络很是明显,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点儿清苦的气息,他的掌心是温热的,似乎是想给我一点儿安慰。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摇头,是想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了,还是说没用的,隔着时空这样的安慰是无力的,是多余的。

但他笑一笑,牙齿洁白而整齐,他说,诗橙,后来呢那个叫唐庆苏的男生跟你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故事都有后来,但是很明显,我跟你的故事没有什么后来。

之前是怎么样,之后还是怎么样。

关于那些风言风语,你当做什么也不知道,除了在我把那几支用几十个塑料袋包起来的验孕棒交给你的时候,你埋着头对我说了一声几乎不可耳闻的谢谢之外,你再也没有别的表示。

我在你走了之后,在篮球场的石阶上坐了很久很久。我想原来你不是那么笨的,你并不是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否则你不会不找别人而找我帮你这个忙。那个隐藏在你背后的女生不好意思去,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去,所以你鼓起勇气来找我。

但是你没有想过,我会不会不好意思,你没有设身处地地为我想过,因为在你心里我根本不算什么。

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大滴大滴地砸下来,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什么是悲伤。我觉得比起那些不知道真相的人在背地里议论我,用自己的主观意志编造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强加于我,你这没有担当的行为更让我难过,更让我寒心。

我也很怨恨我自己,为什么我会喜欢你。

喜欢一个人,多少总会是有些原因的,世上哪里有无缘无故的爱。爱一个人,是因为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天真,是因为他白色的鞋子总是很干净,是因为他的字迹清秀整洁,是因为他投篮百发百中,是因为他是他——刚刚好在某个时间出现的那个人。

唐庆苏,为什么刚刚好你就是在我想要爱一个人的时候恰好出现的那个人呢。

为什么十岁那年我在去姑姑家的途中因为迷路,蹲在地上哭的时候,是你走过来贱贱地踢了我一脚,问我,喂,你哭什么啊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是你领着我顺着一个一个公车站牌上的指示,走了很多冤枉路,最后终于抵达了姑姑家,面对姑姑的盛情感谢,你理所当然地留下来吃晚饭,并且还厚颜无耻地吃了三碗。

为什么在初三开学的时候,班主任说,罗诗橙,你带这个新同学去领一下书,我一回头,就看见三年前那张贱贱的脸在我的身后跟我一样错愕的表情。

为什么在文理分科的时候你问我选文还是选理,我回答是后者后,你要笑得那么称心如意地说,啊,那真好,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为什么这一切不是别人,都要是你

彼时的我,还没有悟到,其实爱情的发生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五]我真正见到曾经那个让我赔上清誉去为她买原本应该她自己去买的东西的女孩子,是在毕业的时候。

毕业联欢上我一个人坐在角落的位置,有人偶尔过来叫我跟大家一起玩,我只是笑一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但我很清楚地了解,自从那些流言飞语传开来之后,我跟周围的人之间就隔着一层透明的隔阂了。

他们进不来我的世界,我也不预备进入他们的世界。

你是在所有的同学的注视中把那个女孩子带进来的,她穿草绿色的T恤,白色的帆布鞋,短短的牛仔裤下面是两条又直又长的腿。

大家都在起哄,你牵着她的手先是跟着大家一起傻笑,过了半天你才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大家说。

你在人群里搜寻了半天,目光终于落在了角落里的我身上。

我隔着人群与你沉默地对视着,我有种奇怪的预感,我觉得你要说的事情跟我有关系。

果然,你清了清喉咙,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之后,你的声音显得很坚定,很清晰。

你说,之前大家对诗橙有些误会,我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澄清,其实是我让诗橙帮我那个忙的,整件事情跟诗橙没有一点儿关系,但她因为我的缘故担负了一些本不该由她担负的东西,所以我想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向诗橙说一声对不起,因为我和洛陵的事,委屈你了。

表面看起来,你是终于对我所承受的冤屈做了一个交代,但为什么,我觉得得到这个交代之后,我心里那种酸楚的情绪反而成平方增长了。

原来她叫洛陵。

彼时被你尽全力维护着的人,她叫洛陵。

联欢会散了之后,她站在我的面前,笑容甜美,眼神清亮,她有些娇羞,又有些惭愧地对我说,诗橙,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摆摆手,想挤个笑容给她,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把我拉到一边,朝我挤眉弄眼,你说,怎么样,漂亮吧

我点点头,是挺漂亮的。然后我问了一个让你措手不及的问题,我说,如果我长得漂亮一点儿,你是不是有可能会喜欢我

我永远也忘不了你那个眼神,像是错愕,又像是震惊,然后变成了一点儿轻蔑,你说,这种玩笑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以后不要再说了。

其实你摆明了是告诉我,不要自不量力,回去照照镜子吧。

我不依不饶地拉住你,仿佛是借了血液里那些酒精的力量,我说,唐庆苏,你告诉我啊,如果我变漂亮一点儿,你有没有可能会喜欢我啊

你甩开我,满脸厌恶的神色,然后你扳着我的脸——那张有着一大片烧伤痕迹的脸,你压低了声音怕惊动了洛陵,你说,诗橙,如果你现在闭嘴,我们还可以是最好的朋友,如果你还要继续闹下去,以后就再也不要来往了。

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我看见你清亮的瞳人里是我那张狰狞的脸。

我原本就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所以当我哭起来的时候就更丑了。

这些年来,我没有因此怪过你,我想换作任何一个男生在虚荣心极度膨胀的青春期,在刚刚懂得欣赏异性的美丽的大好年华,被一个性格稍嫌孤僻,容貌还接近丑陋的女生喜欢,都算不上是愉悦的事情吧。

所以你恼羞成怒,连以往的朋友情谊都不顾,愤恨地甩开我,揽着你美丽的女朋友转身就走了。

我在你们走了之后,打开钱包,拿出那张我从你的个人档案上撕下来的一寸免冠照,上面的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乖张暴戾,你的嘴角微微上扬,挑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那一刻我觉得你好陌生,我觉得我从来不曾认识过这个人。你对我如此粗暴,我可以想象到,你从此之后想起我这个人心里就会泛起那种叫做恶心的情绪,多可怕。

我就是在那天晚上做了一个决定,我不念书了,我要去工作,我要赚钱,去掉我脸上这块狰狞的皮肤。

那场大火不仅吞噬了我的双亲,也吞噬了我生命中最初的,关于爱情的一切可能性。

[六]

聂嘉羽问我,再后来呢

他问我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可以很熟稔地牵起我的手,他在牵我的手之前已经了解了我全部的过往。在那天晚上的鱼片粥之后,我跟自己说,有时候命运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情,甲处短少的,乙处会加长。

我当然也问过他,难道你真的不介意我过去的长相

他凝视着我,过了很久,他说,你过去是什么样子,一点儿也不重要。

他在元宵节的那天给我买了很多德芙的巧克力,他解释说,其实说起味道,当然是费列罗比较好,但德芙的名字似乎更有意思。

DOVE——Do you love me

好吧,我跟自己说,那就试试看吧。

至于你,唐庆苏,我们的后来,就是没有后来了。

我辛勤工作,每个月战战兢兢地维持生计,其他的钱悉数攒起来,看到存折上的数字一点儿一点儿地增加,心里的期待也一点儿一点儿地在增加。

我在两年后揣着我所有的存款走进那家颇负盛名的整容医院,我跟医生说,我想要做一个正常人。那个美丽的女医生对我说,你本来就是一个正常人啊。

这句话让我泪如雨下,她不会明白我的痛苦,这些年的辛酸和心酸,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明白。

纱布在我的脸上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每天对着镜子,想象着自己摘掉纱布之后的样子,我不晓得世界上是否真的有脱胎换骨这回事,但事实证明,是有的。

在我从医院里走出来的时候,我抬头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我突然觉得一切都释然了。

唐庆苏,你能够明白那种感觉吗

突然之间,爱恨全部消失了,一切好像又回到心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感觉自己的人生被清空了一遍,所有的往事和回忆都烟消云散了。

我不恨你了,也不怪你了,我甚至真心地希望你和那个叫洛陵的女孩子好好儿在一起,幸福一生。

这便是我们的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仿佛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个人一样。

但我一直珍视着那张照片,我想这是我唯一可以证明爱情不是个幻觉的证据。

聂嘉羽深深蹙眉,过了很久,他说,诗橙,有件事情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些年来,唐庆苏他一直很后悔,他多次向我说起自己当初对你的残酷,他也时常想念你,但是他没有勇气再去找你,再去说一声对不起。

我的脸因为极度的震惊所以看起来有一点儿愚蠢。

聂嘉羽说,亲爱的诗橙,你不要这个样子,没错,我跟唐庆苏认识,我们的母校比邻,我们以前经常在一起打篮球,后来有一次喝多了,他说起你,满眼都是伤感。

还有一件事,诗橙你不知道吧,那天送你来医院的那个人就是唐庆苏,虽然你的样子有了一些变化,但是他还是认出了你。为什么能够认出你,我想或许是他内心那份对你的愧疚,凭着自己的直觉找到了证据吧。

我听着聂嘉羽说着这些犹如天方夜谭的事情,我差点儿崩溃,我想到底是世界太小了,还有就是缘分太坚牢了,为什么兜兜转转还是会遇到

我只是有些遗憾那天我昏迷了,我不晓得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但听护士们的描述,你应该还算是个翩翩公子吧。

我的喉咙里像是落了一把灰,我想问聂嘉羽关于你的现状,可是话到嘴边,我还是吞了下去。

算了,我跟自己说,没必要了。

或许这些年来,我不过是爱着你最初给我的那些友善,和我自己的执拗,这种情感我将它视为爱,这爱在沉溺中已经结疤,然后掉痂,最终什么也不存在了。

但在全心爱着你的那些岁月里,我是那样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那种存在感,便是爱情能够给我们的最大的回报。

想清楚这一点后,我把手伸进聂嘉羽的口袋,他很自然地握住了它。

DO you love me

我想我的回答是,I 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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