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一只港大新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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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得太早,突然发现朋友圈被大学母校刷屏,原来是港大的2018内地新生入学计划出炉了。百感交集。
“人到底应不应该上港大”,当然是一个浓缩过的问题,但其各种稀释体在我每次回高中时都会把我透彻地洗礼一遍。我毕业后一零一文科两年没人去港大,我自认为我在文明劝退港大报考生上的贡献也就是全体港大校友的平均值,甚至略低一些。
然而写这篇文章,也不仅是为了给这个拷问我灵魂多年的题目一个系统的解释,更是为了我刚过去的四年有一个交代。不被写下的事情必会被忘记,不被记住的事就相当于没发生过。而我纵然再狂妄,人生又能有几多个四年呢?
我需要尽快把这篇文章写出来。在美国的每一天我仿佛感觉到有一部分的我正在从身体里漏出去。那是港大的我,被香港的四年打上了痕迹的细胞。美国的风吹日晒,我确定那些细胞会很快地凋亡殆尽。那时即便我想要写一写,也不会想得起来任何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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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的最后几十天,我和小谢从铜锣湾吃了饭回到西环,在地铁站分别。一路说了很多话,可是怎么也说不完,于是我们站在港铁站的出口旁边,从地下出站的人流一轮接一轮,我们一直在说着。可能是觉得有什么话没说出来的缘故,得到一个答案之前我们都没法放过自己。
最后我的答案终于被说出来了。我记得我那天最后说:“香港耽误了我。但是我也耽误了我的香港。”
3
香港没有照顾过我。它不是水泥的森林,是钢铁的深海。我下了飞机,被海水味的空气呛了个半死。在大街上最好别走地面,要走三层楼高的天桥步行道,唯有这样才能看到走向哪里,这是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学会的求生技法。香港的街道像是会游动的。人群织出的岛礁牵引暗流,似曾相识一转眼就似是而非。即便第四年,走在铜锣湾也还是会迟疑目眩。唯独是吃的东西很多。我想只有藏在小街小巷里的拉面沾面海鲜饭、糖水雪糕格仔饼是吸引我留在深海中不断下潜的理由。
香港是汩汩冒泡的欲望。流光溢彩,永无宁日。香港的少年是不睡觉的。两年中住在电车道旁边,后半夜时还能听到忽然飘近的欢笑声。那是租了复古电车在开派对的人,喧闹声飘近,又忽然飘远。
但我又有什么立场指责他们呢?毕竟,后半夜还没入睡的人,我也是一个。
我那时常常没有任何理由地熬到后半夜,凌晨两点,凌晨三四点,甚至还有的时候因为莫须有的理由通宵睡不着。这在香港是非常正常的,然而我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无法复制这种作息。在家会困,出国会累,在香港我不需要睡觉,不需要阳光,不需要空间,不需要温度。香港的人是靠空气中的欲望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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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味道是甜腻腻的。虽然每次出机场抱住我的都是湿润的海风,可是想起香港我的鼻子记起的却是铜锣湾某间大商场里的香水味。是世贸中心的Bread n butter,Hysan地下的Victoria's Secret,或者崇光百货的一层许多商店都是有独家香水味的。
香港的欲望就是蒙在那么一层香水味里的。北京的欲望有沙尘的腥气和北风的苦涩,美国的欲望也有血肉和泥土的味道。香港的欲望是人工的,塑料的,所有东西的上面都覆盖了一层人造之物。大海上有脂粉香,石头被裹在华服中,青苔被人狠狠观察,只得在目光里过呼吸。
人的欲望也是目光雕塑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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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如果运气比较好,他在年轻的时候总有一段时间会困扰于“我是谁”。这是比较清闲的忧虑,但致郁也在于无始无终,故可以永恒延续。假如正好这个幸运的人年轻的时候处在一个目光的热带雨林,对自我的怀疑和焦虑会把目光变成刀丛,轻易把他扎得遍身鳞伤。而且好运的忧虑还会和不那么好运的忧虑叠加起来,比如生计之苦。我总记得大二开初的一天,初秋打风,挂了八号球,大家在朋友圈庆贺停课。一个学霸忽然发了文字:你们在开心什么呢?本学期上课日XX天,学分XX~XX,学费XXXXX港元,折合一天XX学分也就是XXX元损失了一天的课,你们在开心什么呢?
或许是半晌也没人回复,学霸体谅我们的羞愧或忌惮我们恼羞成怒,删除了朋友圈。
我记取此事,是为焦虑之一笔。
父母的钱也是钱。何况几百个学分以外就是自食其力的命运。找到怎样的工作,拿多少薪水,决定了你能住上几平的房,每月下几次菜馆,在飘着脂粉香的商场里用信用卡刷上几单。
我大学所熟络的同学们,大都蜗居在三四平米一间的小屋之中,有时候一间要住两个人。胼手胝足,藏头缩尾,把自己嵌在物的空隙中。宝翠园七万一个月的千尺豪宅是几道转手的传说。朋友圈里转起打折信息的时候,每年轰轰烈烈的崇光店庆、湾仔书展信用卡还是可以刷上一刷。只是我们有时互相劝阻的理由,是小房间里衣服和鞋子都装不下了。
困窘是钉着我们壁虎尾巴的钉子,我们都要挣扎着逃脱。小数点后两位的学分,找到的实习,上课教授对你说的一句话,都是救命稻草。你眼睁睁地盯着每一根,希望它别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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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港大的主流叙事。升职加薪消费,资本引导的目光铺平的一条康庄大路。一个钱字可以解释掉我们愁的百分之八十。
此是为香港误我。
然而要我把我这四年的苦水都倒在柴米之忧上,我也不太好意思。
我早定计不会长留香港。最绝望时也只肯毕业后再忍二年。不想上班。也不爱买,除了吃上有些大手大脚,别的都可凑合。虽然读书成绩不好,但在爱读书的人里比较有滑头。靠一点小聪明和很多好运气,四年学制之中就找到了下家的出路。
生计之愁,皮肉之苦,我这里都是有惊无险。说到底最难受的,也只是孤独。可人为什么会孤独,这也不足为外人道了。
为孤独所困,这是我误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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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不能把什么都责怪到港大身上。二十岁前后两年可能注定是一生中最难过的时光。这时候太年轻了,太幸运了,每天睁开眼就好像欠了全世界所有人。走在路上迎面见到谁,都直想冲他大吼:“求你了,放过我吧!”
但二十岁不是那样度过的。二十岁是亏欠别人并被别人亏欠,是指责他人并被他人指责。是牙尖爪利,你死我活,是认为你永远也不会放过一个人。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不能不在乎别人,唯有如此他才能认识自己,只有认识了自己,他才能知道其实自己可以不在乎别人。
十七岁的时候,我的老师向我承诺过孤独。那时我没想到后来如此惨淡,要费尽心机地融入到一个群体之中,为别人怎样看我寝食难安。
大学四年,我先后胖了十几斤又瘦了十几斤,都是无知觉的。胖的时候当然是因为吃,停不下来的,和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非常委屈,说:可是我饿啊。
其实不是因为饿。饿是结果。几年过后我才明白,吃是因为一天之中只有进食的时候才有借口逃避一阵现实。食物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它永远不会背叛你。
而我后来之所以又不饿了,是因为意识到人类本不需要最好的朋友。
8
在美国农村交换了半年回来以后我改变了很多。现在要说的一点是我开始承认,我在香港过得不好,这可能不是我的错,是香港的错。一个人只剩一个选择时是不能让自己承认这个选择不好的。
回香港以后,起早贪黑地搬砖、申请,吃苦也甜。结果一朝拿了Offer,一下子觉得香港哪里都不好,这些年受够了委屈。只恨不得赶紧熬完几个月,将来再也不回头。
我不适应香港,最根本的还是一种美学上的格格不入。价值观不和还有可调和之处,世界观不和也可求同存异,人生观不一致尚能同路一时,审美观不和就真是相看两厌,一秒也不能忍,呼吸一屋空气都浑身难受。
我的美学是宏大而空虚的秩序,比如空旷的工厂,大到毫无必要的广场,进城要花一小时的大农村。巨大的秩序之中总有空隙,我享受那样的空隙。但宏大是必需的。唯有宏大才显出抗争。
而香港是琐碎的,琐碎割裂抗争。所有人都在抗争,可是不能走到一起去。
如果你站在街头,去找抗争的人――你一定能找到。他们会请你去他们的家里,看他们用以抗争的东西。到这时幻觉就破灭了:一棵草,一根穗,也能算作抗争吗?然而他们用那样真诚的眼神看着你。
于是你只好鼓起掌来:真是不容易!真是了不起!
――人人都不容易。可是你不想你也经历过逆流以后,只能得到那样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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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四月的时候在港大地铁站的A出口里面,我搜肠刮肚,挖心掏肝地要给香港定一个罪名。可是最终不行。
难道香港没有一个符合我美学的人,符合我美学的地方吗?
不,当然是有的。我最喜欢的武侠小说大都是在香港写成的,我最喜欢的科幻场景是以香港做原型设计的。新的和旧的,小的和大的抗争,香港从来没有少过,哪怕是最后被琐碎的洪流淹没掩埋起来。
可是为什么我没找到我的香港呢?
我一开始就知道我这样的人在香港不会是主流。可是没想到,会边缘到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而到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的家就不是找到的,而是自己造成的。
香港不是没有成功的经验。只是所有的成功经验,都只是一个人的。
所以那一天,想到最后,我反而给我自己定下了罪名。
“你本来就该是一个人的。为什么早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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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现在尚未能做到的事去要求四年前的我,这当然是一种苛责,也即是太过高看自己了。人在二十岁的时候是不能不在乎别人的。
十八岁的时候不消说建造什么东西,我连我自己都还不认识呢。
那么如果对我自己宽容一些,也无赖一些,真要把痛苦的某些部分怪在港大身上的话,那大概是,在入学以前,甚至在毕业以前,从没有一个人让我对在港大读书的真实感受产生实际的认识。
我们看到的故事永远是成功的。光鲜的,高端的,体面的。即便中间写过痛苦,也都是轻描淡写,像分手分得很和谐的前任女友。说到最后,总会是一个光明的结局。
我当然也没有丝毫责怪这些写过经验分享的前辈们的意思。
然而我所经历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如果要我写一篇那样的毕业感言,我也可以写出一个光明的结局。
但我要说,这四年来我在港大做过的最了不起的事,就是平平安安地活到了最后。
就像是从一条巨鲸的肚子里逃生。
这句话听起来很丧气。但其实不是一句丧气的话,甚至不是一句认输的话。我的故事虽然不是成功的故事,但也不是失败。
我没怎么改变港大,但也没怎么被它改变。
这是我敝帚自珍,引以为傲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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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港大2018的微信推送里,他们把自己目标的招生人群形容为“精英学生”。看到这个词时我气笑了,但想了一会儿才总结出气点是什么。它这样轻描淡写的“精英”二字,好像对这些学生入校之后要吃的苦头一无所知似的。
精英在香港这个语境下的意义是西装笔挺革履干净,月薪五位数港元。一个学生若是被打上这两个字的标签入校,很难不对他这四年的大学生活有些什么误解。这种误解的效果大概就是,在大一那年暑假,我觉得我是港大的异数,也就是说,我过得这么痛苦是因为我不是港大要招的精英。但是到了大三,我才渐渐意识到,并不是这样的。
我过得痛苦,是因为在港大人人都很痛苦。
假如精英是可以免于痛苦的,那么港大就没有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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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大作为一段经历,它的实质就是痛苦。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学什么专业,与什么人群社交,得到又失去什么,这四年你一定会吃很多很多的苦,这是确定而无疑的。无论你是何种性格,再优秀,再聪明,再厉害,你也必会置身孤独,试图摆脱孤独却仍旧孤独,也必会困窘,走出了一个困窘又陷入下一个困窘,也必会自我怀疑,推翻自我又建立新的自我并继续怀疑。你必会彻夜失眠,焦虑难忍,暴食,脱发,分泌失调,甚至因为无法自解的心理问题去寻求专业帮助。
这都是我与我在港大认识的人都面对过的日常。
那么既然上港大苦,人到底应不应该上港大?
我认为港大应该属于那些认为自己的人生尚有一点潜力,值得用一些痛苦来兑现一二的人。
想要摆脱一种引力系统的人,一生中一定免不了吃苦。我尚不知道对每一个人它的总量有没有定数,但总觉得过了青春期,这苦吃得越早越好。而港大是我能想见的最适合让人吃苦的一所大学了。在这里你会有机会体验现在这个社会里最为丰富,多样,密集,猛烈的痛苦。而在你经历过之后,无非就是两种可能。
第一种,你把苦头吃够了,那么从此之后成为一个只想挣钱和躺着的大人。第二种,你还长不大,还傻着,觉得自己还能再来几碗。
那么,这四年的痛苦可以帮你燃烧掉一部分过去的自己,把你送到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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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这篇文章起了一个很有噱头的名字,但是谁也都知道,这个问题没人可以替自己回答。港大虽然这几年学费年年涨,排名年年跌,可是仍是高考体系内可以选择的顶尖选项之一。对于很多可以把它当做现实选项的2018届考生,或者高中同学,我认为这一篇显得有些个人化的答案也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
这篇文章从动笔,已经有二十天,重写了三遍。
记得我大学四年中,年年的九月都要打台风。十月开始降温,稍微冷上几天,之后就是全年中最好的一段日子,艳阳高照,薄扶林道上开着三角梅,在和风中摇晃着。港大的天蓝起来多么可爱,仿佛一个个不能入睡的凌晨从未存在过。
可是一个个不能入睡的凌晨过后,看到这无情无义的蓝天,我却也永远会勇敢起来,再往山上走过去。
来自五洲四海的少年们,现在一定还在大学街上走。暮色降下以后,似乎伸手就可以摘下星星。我在那里流过的眼泪,大概早就被母校忘记了。我已经死里逃生地老了,大学街还会永远年轻,永远幸运地痛苦着。
我的港大,学弟和学妹们,祝你们勇敢,也祝你们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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