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四点四十五分,德国闪击波兰。
时间是一九三九年的九月初。
首先映入菲利克斯眼帘的,是一个灰发的高大男人,他的表情非常严肃,简直就像是一块冰冷的铁板一般,菲利克斯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他支支吾吾地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那该死的紧张让他硬是半个字都说不出。
勤务兵粗鲁地抓着他的手臂,把他带到了那个男人的跟前,菲利克斯简直就要哭出来了,这个情况太叫他感到惊恐了,森林里寂静的灰色黎明压在他的头顶,连同那些紧绷的脸孔,这统统叫他感到天塌下来的绝望。
菲利克斯可以对天发誓,他只是来为奶奶把午餐带来这个令人感到可怕地地方……可是叫他沮丧的是就在昨天夜里为了不被巡逻兵发现,他把午餐篮弄丢在河里了,这真是让他懊悔的不行,可这又怎么办呢?好吧好吧,他现在赤手空拳的就来看他那可怜又软弱的表哥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可是他可是波兰人!地地道道的波兰人!他们可不该误会他是那些个让人讨厌的奸细!菲利克斯有些不平地想到。
抬起头,菲利克斯远远地看到那位军官站在原地,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看了菲利克斯一眼就继续开始东张西望,直到菲利克斯被带到他的跟前,那位沉默的军官才给了他一个正眼,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地开口道,“孩子,这个时候不该到处乱走。”
刚刚被放开的菲利克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尽力想要挺直腰板地说话,可事实上,恐惧已经叫他的声线开始颤抖,他甚至更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窘迫地解释道,“我……我……我是来给人送点心的!”
那军官似乎愣住了。
——就像是看见了什么要紧的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菲利克斯赶紧说道,“奶奶叫我来带些东西给托……里斯?……对,托里斯!他是我的堂兄!”
军官的表情有些怀疑,可他实在没精神去管正小幅度打着颤的菲利克斯,直到约摸半分钟后,他才冷冰冰地回答道,“年轻的小家伙,你走错地方了,快些回到你的家里去。”
“胡说!”菲利克斯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个军官,可才被对方看了一眼,他就又忍不住缩起了脖子,他只能委屈而小声地说道,“托里斯,一定有托里斯这个人!奶奶嘱咐过一定要把午餐给托里斯的。”
他下定决心般的抬起头,看着神色有些复杂却又缺乏丰富情感的脸,他红着眼眶大声地叫道,“这是奶奶地最后的一顿午餐了!你们不能这样!!”
几个士兵停下步子,有些吃惊地看了菲利克斯一眼,军官皱着眉头说道,“孩子,这可是战争时期,你很聪明,但这决不能成为你在前线逗留的原因,无论这是不是最后一顿午餐,都请你回到家里,和你的家人在一起为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好准备。”
菲利克斯听得出那位军官的声音里有些沙哑,听上去就像是咬着槽牙慢慢在喉口被研磨出来的一般,“这不该是你们最后的午餐。”
菲利克斯忍不住小声地抽泣了起来,他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起来,灰色的穹顶从高处俯瞰这个世界,林间的绿色带着墨一般浓稠而令人窒息的阴郁向下投下光影。
忽然,菲利克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他大声低嚎着,“你们不能这样,瞧!他就在这儿!他就在这儿!”
托里斯脸色惨白地看着自己鲁莽的堂弟,他赶紧拉住了那个正肆无忌惮大哭的年轻人,赶紧向军官道歉道,“对……对不起!”
菲利克斯透过满眼的眼泪勉强地看到对方干枯而凌乱的棕红色头发无精打采地垂在灰**的脸颊的两边——他甚至就要认不出他来了,谁都不敢相信正是这个狼狈的年轻人半个月前还在坐在院子里冲自己温和又好声好气地说话,菲利克斯甚至能想起来那个时候他正计划回自己的家乡立陶宛探望父亲,可是一切都毁了,就在那天夜里的三四点,世界都沉浸在黎明前最扩大浓稠的黑暗中,在夜枭寂静地盼望着黎明的诞生的时刻,真正的黑暗被抛向了他们。
菲利克斯的哭声微微止住了,军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该走了,爱哭的小伙子。”
托里斯有些头疼地看着自己任性的堂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他小声地说道,“奶奶去世了。”
托里斯的手微微颤了颤,他扶住菲利克斯的肩膀,“快回去吧,别呆在这儿,菲利克斯,如果你当我是你的堂兄的话就听我地。”
菲利克斯什么都没说,他吞了口唾沫,惴惴不安地看着冰冷又显得脾气好得有些异常的军官,试探般的说道,“我……我可以留下来吗?”
“开什么玩笑?!”
“别开玩笑。”
菲利克斯难以置信地看着冲着自己耳朵大叫的托里斯,一贯温文的气息残破的反衬着他夸张的怒气,这叫菲利克斯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了,军官似乎有些吃惊,他皱着眉头看着他默默无名的士兵,过了一会儿,托里斯才烦躁地说道,“听话,快回去,菲利克斯,这里是前线,你该长大了。”
忽然,林子里战马高声长嘶了一声,军官顾不上眼前的事了,他赶紧收拾了一下自己,他示意所有人都闭上嘴并且做好战争准备,托里斯惊恐地满脸苍白,他低声地祈祷着,“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菲利克斯感到他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随后颤抖着把一把看上去并不怎么值钱的手枪偷偷塞进菲利克斯的手里,“菲利克斯,回家去,立刻,回家去!”
他的声音坚定而带着惊人的绝望,菲利克斯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能撒开腿就往自己家里的方向跑——尽管他并不知道他是否在正确地路上,冰冷而濡湿的空气渗入他的每一寸皮肤,他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可浓稠的墨绿色仿佛怎么都冲不破的牢笼一般叫他绝望而想惊声长嘶,他想要哀嚎,想要告诉所有人他的奶奶离开了他,他想要哭着向托里斯哭诉然后理所当然地喝上对方煮的热汤,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和托里斯讨论关于他回立陶宛的事,尽管这叫他讨厌的不得了。
菲利克斯觉得自己只跑了一会儿,就觉得双腿发软,他满脑子都是以前的记忆,他能想起来那个比托里斯更软弱的莱维斯,他也能记起来奶奶坐在村口等着前线传回消息的模样,他记得他站在路边偷偷看到的那些漂亮又豪气的栗色战马,他记得那个灰发的刻板的军官带着羡慕和温情的眼神……
菲利克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令人吃惊的惊天动地的巨响,他紧紧攥着手枪,最终转过身向着前线跑了回去,他反复地听到“拔出军刀!疾驰!前进!”的大声命令,那是菲利克斯这辈子从来都没听到过的声音,它们拍打着他的耳膜叫他喘不过起来,他嘴唇翕动着,带着惊恐,不安,好奇甚至是一丝说不清的豪情向着前线的方向望去。
林间的埃土被马蹄拍打起来,军刀切割着他的视野,忽然,他听到一个士兵大声地高叫了起来,“德国佬没有坦克!他们没有坦克!拔出军刀!天佑波兰!”
菲利克斯听见战马近乎崩溃地歇斯底里的长鸣划破天空,金属刮蹭的声音要覆盖天地间一切的声响。
菲利克斯深吸了一口气,他向后退了半步,随后闭着眼向前冲去,他胡乱地从地上抓起一把军刀,沉重的力道压着他的手腕,他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拖入了这个令人想要倒吸冷气的悲壮画面。
无论此时此刻天空究竟是灰色的还是暗红色的,菲利克斯觉得自己的精神仿佛正在被什么侵吞。
忽然,有什么声音从他的身边响起了,他无意识地跟着他们一起大声祈祷,“天佑波兰!”
他倒在地上的时候,他还是有意识的,他听见战马的蹄声渐渐停了下来,虚幻而不真实的幸福与自豪让他忍不住哭了起来,泪水打在泥泞的林间尘泥上,所有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忽然想起来,奶奶最后的午餐掉在森林后头的小河里了,刚才他不敢告诉托里斯,可现在有谁能把他转个话呢?
菲利克斯最终都没能发现自己的胸口黑洞洞的贯穿伤,他也没能再看见托里斯,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没有听见缓缓驶来的装甲师的沉重步伐,正如没人知道他们那唐吉歌德式的带着希望的怒吼一样。
——1939918波兹南骑兵旅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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