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泥棒 BY 木原音濑
虽然中午的阳光就像火一样倾注而下,但是随着太阳被阴云遮住,热度也逐渐地缓和了下来。
屋邸从傍晚开始就更加慌乱起来。造酒屋“佐竹”的主人佐竹孙六在外面谈生意,原本预定住在八里地外的宿场町,但是当听说六岁的独生子亮一郎病危后就慌忙赶了回来。从白天开始,医生、护士,以及女仆就频繁地出入病人的房间,所有进出的人都一脸阴沉,暗中传达出孩子的状态不是很好的消息。
亮一郎乳母田中友江的儿子德马,因为不被允许接近病人的房间,所以只好在院子里种着的橙色百合底下抱着膝盖,蹲在那里。周围越发嘈杂起来,他看到母亲跑过院子对面的走廊。
德马知道,不管再怎么尽力,亮一郎的性命也所剩不多了。
抬起下巴,向上看去。在屋邸的屋顶上面,有条很大的白蛇。它盘着身体,将红色的信子伸向天空。注意到蛇的存在,是在五天左右以前。蛇最初只有一只狗那么大。以前也发现过白色的蛇盘踞在屋顶上。那个时候佐竹家的婆婆死了,婆婆死后蛇就消失了。德马觉得白蛇是吞噬人命的妖怪。
发现蛇的时候,他想过这次会是轮到谁死了。结果那天晚上开始,亮一郎就发烧昏迷,随着情况恶化,蛇逐渐肥胖了起来。
亮一郎不是身体结实的孩子,凡是感冒流行就一定会染病,经常躺在床上。母亲阿米对独生子变得极为神经质,听说可以恢复健康,就煎很苦的叶子让他喝,还让他吃虫子,然后尽可能把他关在房间里,但亮一郎却固执地不肯听话。
“阿德、阿德,出去玩吧。”
热度一退,他就会掀开帘子一角呼唤在走廊上擦地板的德马。虽然说“少爷,这样会被夫人骂”,但是活泼的独生子根本不肯听。因为他从后门偷偷离开了房间,所以德马也只能无奈地跟着:“这么跑对身体可不好”,“下河的话会感冒”,这么追来追去的途中就常常已经日落西山。像这样忘我地玩过的第二天,亮一郎一定会发烧不能下床。
无计可施的阿米想:“因为有玩耍的同伴在才会乱来吧?”所以曾经把德马派到其他人家里去当差。结果亮一郎为此哭了三天三夜,连饭都不吃了。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慌忙把德马叫回来。
德马并不讨厌富裕家庭的孩子那种特有的奔放和任性,他非常疼爱比任何人都亲近自己,好象弟弟一样的亮一郎。在醒悟到妖怪要吃亮一郎的时候,德马考虑着能不能把它赶走。但就是向它丢石头,石头也会穿过白蛇,落在对面的瓦片上。想要用诱饵让蛇会怕的猫登上屋顶,猫却看都不看食物,光是对着上面竖起毛威吓着。为了求神也去了神社和寺院,但是亮一郎却丝毫不见好转。知道是什么不对,自己也能看见。尽管如此却无计可施,他懊恼极了,很不甘心。
阿米走在走廊上。低垂着脑袋,头发散乱,脚步就像病人一样摇摇晃晃的。这两天德马没有见过阿米,因为她都呆在亮一郎的房间里。阿米注意到德马后,穿上草鞋来到院子里。她来到蹲着的孩子旁边,看着屋顶流出了大颗的眼泪。
“你也看得见那个吗?”阿米指着屋顶询问。
德马点了点头:“我看见有白蛇。”
这么回答后,阿米咬着嘴唇说“我看见的是大蜘蛛”。
用和服的衣襟擦拭着泪水,瞪着屋顶的阿米低声说“我才不会把孩子交给你这种家伙”后,就转过身,穿过院子走向外面。
明明已经日落了,却不带人随行,也不提灯笼。对这非同寻常的样子德马感到不安,他打量了下周围,但其他人都在陪着亮一郎吧?看不见一个身影。德马一个人追在了阿米的身后。
伴着沙沙的声音,阿米快步走在干涩的沙子路上。走在串起民居的小路上的时候,因为有每家窗户中泄出的灯光所以并不寂寞,但是到了桥前周围就突然昏暗了下来。
桥对面有灯笼的光亮一闪一闪的。住在邻镇的商人男子背着蔓藤花纹的包裹走了过来。男人以前也来过佐竹家,注意到阿米后,他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这不是佐竹夫人吗?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阿米看着商人男子,轻轻点了下头后擦肩而过,没有回答也没有停步。过了桥,越过河堤后两侧是绵延的宽阔田地。灯火完全消失了,唯一照明道路的月光也被云层半遮半掩的,变得昏暗不明。
温暖的风吹拂的,道路两侧的草唰唰作响。猛然间,眼前有明亮的光芒切过,消失了,然后又亮起来。注意到的时候,德马已经走在了无数萤火虫的青白色光芒中。明明非常美丽,却觉得有哪里不祥,脊背冒出了鸡皮疙瘩。阿米突然停住,转身看过来。她的背后是两条岔路,一条通向邻村,另一天则延伸到深山。风咻咻地吹过,吹得阿米的和服衣袂发出啪啪的声音。
“你回去吧。”
德马摇头。
“回去。接下来不能再往前走了,明白吗?”
阿米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厉,德马低下头。听到踏入草丛的声音,阿米的草鞋进入了视线。那碰触着自己头部的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头发。
“你是聪明善良的孩子。接下来请连我的份一起好好疼爱亮一郎吧。”
阿米进了山路。直到看不到她的背影了,德马还是僵立在那里。他在考虑怎么办才好,结果就是德马朝山路走去。虽然被告诫说不要去,但他觉得不能让阿米一个人走。
虽然夜路是那么昏暗,可德马知道自己是跟在阿米的后面。只要强烈地希望着去哪里,就会从手掌中出现小猫那么大的鬼。鬼会告诉他前进的道路。
从懂事起,德马的手里就有鬼。不是传说中吃人的可怕的鬼,而是老实的小鬼。但是有时小鬼会“活-活-”地叫德马。按它叫的跟过去的话,那里多半会有更大的鬼。小鬼能做的事情他大都知道,如果是大鬼的话,就可以做出更多的事情。可是德马没有打算养大鬼,总觉得不可以养。偶尔会看到养大鬼的人。但是拥有大鬼的人大都会不幸或者被人责骂,可他们大都不知道自己养着鬼。
德马在小鬼的引导下走着。阿米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但是走下去的话迟早能够追上。连续几小时都在爬山,道路没有整理过,荆棘丛生,弄伤了脚。
穿过炭窑和旁边的烧炭小屋后,道路更加狭窄。变成了只有猎人能走的兽道。远处传来分不出是狗还是狼的叫声,德马心惊胆战地前进着。就算习惯了山路,德马的腿也逐渐疲劳起来,在觉得腿已经好像古树一样在嘎吱嘎吱作响的时候,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了。
小小的沼泽,阿米站立在边缘,德马慌忙将带路的小鬼收进手里。他觉得被阿米看见的话,会遭到斥责。
那是大约相当五个屋邸水池大小的小沼泽。在沼泽旁边有巨大的柳树。水面清楚地倒映着空中的月亮。
“沼神大人,沼神大人,请您现出身影。”
在专心致志祈祷的阿米的前面,水面的月亮摇晃起来。哗啦一声,一个牛那么大的什么东西飞了出来。那是额上有角,肚子是鲜红色的山蛙,它在水边摇晃着。就算是平时看惯了鬼的德马,也因为那过于丑陋的样子而险些叫了出来,于是他慌忙捂住了嘴巴。但是阿米面对这丑恶的妖怪,却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
“沼神大人,拜托了。我的儿子快要病死了。希望能拜托沼神大人以力量救他一命。”
以拉着沉重的大八车时那种嘎吱嘎吱的声音,巨大的山蛙说话了。
“不是不可以救他……”
“啊啊,谢谢。”阿米的声音很兴奋。
山蛙眨了下眼睛:“相对的,我要吃掉你。”
德马的脊背颤抖了一下。
“这个我已经早就有了觉悟。”
那是毫不迷惑的凛然的声音。
“儿子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大大的山蛙张开嘴巴,好像是弯了一下身体,转眼之间就吞下了阿米。
“夫人!”
德马从树丛中冲出来。山蛙骨碌地转过头了来,吐着红红的舌头,以鼓出来的黑眼睛瞪着小孩子。
“你是什么东西?”
德马冻结在了那里。因为恐怖,他的双腿瑟瑟发抖。虽然至今为止鬼和妖怪之类的东西见了不止一次,但还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的。对从懂事起就能经常看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的德马,同样但能看到的阿米平日经常对他说:“即使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因为只要不放在心里,就不是会危害到自己这一边的东西。”
“怎么?找我有事吗?”
德马战战兢兢地询问道:“夫人去世了吗?”
山蛙用嘎吱吱的声音回答:“因为我把她吃掉了。”
“少爷可以得救吗?”
“我答应过她了。”
德马觉得亮一郎很可怜。虽然没有少让母亲操心,但亮一郎还是爱着母亲的。想到无法再见面,就好像感同身受一样胸口苦闷起来。在好像鱼一样的嘴巴开开合合的山蛙面前,德马跪了下来。
“请您大发慈悲。少爷还小,能不能给我一点夫人的遗物呢,哪怕是一根头发也好?”
山蛙咕地叫了一声。
“已经吃完了。”
“拜托了,求求您了。”
山蛙好像牛一样咕噜咕噜地叫了几下。
“既然你说到这个程度,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相对地……”
佐竹亮一郎粗暴地关上格子门,咔嚓咔嚓地踩着石子路走过来。进了家门在玄关脱下鞋后,“哎呀,老爷。您回来得好早”经过走廊的婆婆用满是皱纹好象干柿子的脸孔笑着说。他只是“嗯”地冷冰冰回答了一声,就上了走廊,咚咚咚地大声走了过去。
“德马!德马!”
一边大声叫着名字,一边进了房间。扔下黑色的革包,将帽子摔在榻榻米上。亮一郎咚地坐在地板上,环抱着双手皱着眉头,不久后穿着和服的德马进来。他擦了擦雪白额头上浮现的汗水,微微一笑。
“有什么好笑?”
德马还是笑着。在太阳穴旁边打了个响指。
“我生气有那么可笑吗?”
点点头,德马在亮一郎前面正坐下来。然后指了指打开的屏风对面的院子,用右手做了个扫榻榻米的动作。
“什么,你在院子里打扫?”
缓缓点头。
“扫又有什么用?不管打扫多少次,花瓣也还是要落下来。扫完又落的不是白费力气吗?”
院子中的老樱花树开了。在那和猫的额头一样狭窄的地方,还种着绣球花、石榴花、上水樱等等,到处都被花所占据着。樱花是原本就种在院子里面的,但是小花则全是亮一郎种植的。
“老爷,要喝茶吗?”婆婆从走廊只露出面孔询问道。
“啊,拜托了。德马的份也要。”
“是是。”
婆婆慢吞吞地回答着,进了里面。不久带着热茶回来。在闻到味道的同时,亮一郎“嗯”地歪了歪头。
“有怀念的味道。”
婆婆轻轻地点了点头:“应该是这样。是德马回老家的时候买回来的。”
“噢”亮一郎嘀咕着往嘴里含了一口。乡下的粗茶有着无骨的质朴味道。上个月,亮一郎让德马回老家两周左右。因为他收到了母亲病倒的电报,似乎严重到一时无法起身的地步,幸好医生开的药非常有效,四五天就好转了。她至今一次也没病过,所以因为感冒就下不了床让她很受打击的样子。德马如此说道。
“这么说起来,现在有车子通过老家了?”
德马微笑。
“友江的情况好些了吗?”
缓缓点头。
“那样就好。”
婆婆一边放下盘子一边叹息着说:“其实啊……在德马不在的时候照顾老爷非常辛苦呢。就连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都是‘德马’。”
婆婆感慨地嘀咕着,亮一郎则以强硬的口气反驳“哪里有什么辛苦!”婆婆说着“哎呀呀”地摇了摇头。
“拿洗脸的水过来,不是说冷了就是说热了地抱怨。因为春天刚到,早上有些寒冷,所以准备了厚的衬衫,结果您生气地说又不是冬天,怎么能穿这么厚的东西。就算准备床铺,也说什么垫得太厚,睡着不舒服,就连休息的时候您不是都在抱怨吗?”
在德马的面前,亮一郎有些尴尬。他将视线转向婆婆,带着请她不要再说的意思哼了两声,但是说得兴起的女人的嘴巴却停不下来。
“要做老爷的夫人的**,必须先从德马那里学与老爷的‘规矩’哦。”
亮一郎赌气说道:“我的规矩什么的,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婆婆似乎是把话都说出来就舒服了,迅速离开了房间。失去了赌气的对象,一边嘴上嘟嚷着“可恶!可恶!”亮一郎一边滚在了榻榻米上。愤怒地翻过来滚过去一阵后,最后以两个折起来的靠垫为枕头趴在了那里。
“德马,按摩肩膀。”
德马无声地来到身边,跨在亮一郎的脊背上。腰骨感到了重量,光是想象对方的股间就在和自己隔着一层布的距离,亮一郎的下半身就火热了起来。肩膀被用力按住后,伴着邪恶的感触一起,一点点晕开的舒适传遍了全身。
“我原以为所谓的大学就是有学识的胸怀大志的人聚集的场所,但看来也不能一概而论。”
知道无法说话的德马不会回答,亮一郎一个人说了下去:“中午几个助手和学生去了荞麦面店,偶然说起了乡下的事情。我说小时候去看公开处刑的事情。相信西洋人剥人皮取油的百姓发动武装暴动,后来首领不是被斩首吗?你也一起去看过热闹,应该记得吧?说了这个事情后,助教福岛说什么‘在明治的明时代,居然还相信西洋人榨取人油,无聊。你们乡下是野蛮人的聚集地’。”
趴着的亮一郎用拳头咚咚地捶打着榻榻米。
“我也说了在丰收祭的神事‘追牛’中,供奉的祭品牛每年都在神社里消失的事情。那个时候他也耻笑我:‘是负责这个任务的什么人把牛藏起来了,弄得好像消失了一样吧?这个连听故事的我都能想出来。难道说你到了这个岁数,还真心相信牛会不见啊?’因为实在太生气,我把吃到一半的荞麦面扣到他的头上,怒吼他是白痴!”
“已经够了”,这么说了之后,德马从他的腰上下来。两人一对面,突然对象女人一样抱怨不已的自己感到了羞耻。
“你要继续去扫除吧?”
德马点头,离开了房间。亮一郎还是继续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但是听到清扫着院子的轻快的扫帚声后,他被吸引着一样来到了外面。
德马仔细地将散落在黄昏的小小院落里面的碎屑和花瓣扫在一起。他的脸孔白暂得近乎透明。据说东北出身的人肌肤会吸收雪的颜色而变白,德马也经常被错当成北方人。他的母亲友江肌肤则颇为黝黑,所以说像哪边的话,应该是和去世的父亲相似吧?
小小的头和面孔,五官非常清爽。虽然模样像女孩,身材又纤细,但是却有着乡下人惯有的矫健,就算是习惯走山路的亮一郎也无法比得上德马的脚力。
带着乳母友江的儿子德马,为了就读第一高等中学预科来到东京的时候,亮一郎是十八岁。按照预科、本科、大学的过程升学上去,去年亮一郎得到帝国大学理科大学助教的任命。
七年前离开乡下的时候说“要带德马去东京”,父亲露出了惊愕的表情说:“带着不会说话的男人,也没有用处吧?”听到这句话后,亮一郎回答:“我的毛病多,比起说这说那的罗嗦佣人来,不会说话的德马正合适。”于是父亲笑了。
虽然是以需要有人照顾的名义带他出来,但真心话是不想把年长的乳兄弟留在乡下。在亮一郎去东京的事情决定下来的同时,德马的姻缘也提到了日程上。对方是邻村的哑女。原本还以为就算外表再好,不会说话的话大概也找不到对象,而这次的事情让亮一郎觉得绝对不能把他放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亮一郎自觉到对德马的恋心是在初中的时候。最初即使听到早熟的朋友在谈论附近的女孩子,他也只是轻蔑对方,认为“不知羞耻”,提不起任何兴趣。
在那年的冬天,亮一郎患上了久违几年的大感冒。因为有过亮一郎小时候大病濒死的事情,父亲慌忙从远方找来了医生,但是热度始终不退,三天都昏迷不醒。然后第四天的早晨他才好不容易退烧,清醒过来的亮一郎见到的,就是在自己身边累垮了一样睡着的德马的身影。
透明到可以看到血管的白色手腕,青白色的眼睑,长长的睫毛。嘴唇薄薄的,颜色赤红。觉得他真美丽,一直盯着他看的时候,腰附近搔痒一样疼痛起来。虽然以前也觉得他白皙而纤细,但是从没有在意过他的容貌。
对于这个微笑着沉默着的男人,亮一郎比任何人都要信赖。不管推给他多么无理的难题,只要能够做到的话,德马都会笑着答应。他是自己儿时就离家出走的母亲的替身,不,对自己而言他就是母亲。看着面色苍白地睡着的男人,头脑和身体都变得一团糟,奇妙地无法平静下来。
“这家伙真的是男人吗?”亮一郎这样疑问起来。尽管小时候曾一起小便,还是觉得不能不去确认。他从被褥中出来,轻轻掀开德马和服的衣襟。即使看见了兜裆布,还是觉得不够……在想到想看里面的那个的时候,亮一郎勃起了。
最初产生的性冲动,亮一郎以自己是在考虑“他真的是男人吗”而把自己蒙唬了过去。可那之后,对德马那无廉耻的邪恶念头却无法消失,他闷闷地烦恼着对男人有幻想的自己是不是疯了。这种事情是无法和任何人商量的,可是也不能因此疏远德马……知道有男色这个词的存在,是在来到东京之后。听到都会的朋友说,有一种不喜欢女人而喜欢男人的男人存在,在东京不光是女人,也可以买孩子和男人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差点掉了出来。
“德马。”
停下了打扫院落的动作,德马缓接走近。
“美丽的夕阳啊。”
年长的男人微笑着点头。
“要出去买东西吗?”
德马歪着头,从和服怀中取出了亮一郎买给他的纸和笔。
(您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出去买好了。)
他写在纸上给亮一郎看。
“不,不是那样的……只是突然想到外面走走。”
沙啦沙啦,他又写道:
(您要出去散步吗?)
“是啊……”亮一郎站起来,返回房间从书包里取出钱包放进口袋。右手拿着帽子来到走廊,德马正垂手站立在走廊上。
“你在干什么?你也一起去。”
德马慌忙地跑向玄关,把扫帚放好。
原本打算随便顺着河岸散步,但是出门的时候德马被婆婆拜托买东西,于是绕远路去了商店街。德马进了鸡蛋店,海苔店,最后到了针线店。在店子的外面等待时,头上结着大大的蝴蝶结,好像女学生的两个年轻女子进了店里。刚才还在哇啦哇啦大声说话的她们,在注意到德马后却面泛红云地闭嘴低下头。
是因为白皙而纤细的缘故吧?即使已经二十七岁,德马仍然有着比实际年龄年轻、学生一样的气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亮一郎看起来比较年长。带他去大学的话,初次见面的人一定会问“他是老师的书童吗?”
买完东西,走上了沿河的道路,一边眺望着被彩霞模糊了身影的夕阳,一边缓缓走在飞起尘土的道路上。德马也在半步距离的地方跟着。桥对面出现了茶屋的招牌,于是突然感觉肚子饿了。这么说来,中午的荞麦面只吃了一半而已。虽然知道回去就有晚饭,还是无法忍耐,亮一郎在茶屋招牌下的长板凳上下来,向站在旁边的德马招手,让他坐在旁边。
来询问要用些什么的十岁左右的女孩,大胆地盯着亮一郎。她还带着口音,好像是刚从乡下来的样子。衬衫,西服,西装裤这样的洋装,在现在的都会已经不是很稀奇的事物了。亮一郎讨厌和服,除了仪式用的服装全都处理掉了。就寝的时候,他也穿西洋的睡衣睡觉。他觉得古板的和服就是那陈旧时代的遗产。
他也让德马穿过洋装,但德马好像不喜欢,很快就换回了和服。不过穿了衬衫代替内衬,也算残留了洋装的余韵。硬要强迫他的话似乎显得不够成熟,所还是随他喜欢去了。
茶和团子很快就送来了。劝德马吃个团子,第一次他拒绝了,第二次就低下了头拿起了竹签。
太阳已经西沉,将过往行人的影子拉得更长。人力车过桥时发出的咯啦咯啦的吵人的声音。戴着斗笠的卖菜苗的和卖鱼糕的小贩一边走一边吆喝着。
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行人,一对年轻男女过桥来,好像夫妇一样相依相偎在一起。偷眼看看旁边,德马正看着顺流而下的小船。亮一郎这个人一旦在意起来就忍不住,所以亮一郎装作是无意,却还是直接地进行了询问。
“你有喜欢的女人吗?”
转过头来的德马很吃惊似地眨着眼睛。
“我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人。”v
亮一郎有点生气地飞快重复了一遍。德马露出似乎在思考的样子来,然后拿起了亮一郎的手。从被抓住的手腕,和手心中描画着冰冷手指传来的感触让他一瞬间脊背发颤,但写出的语言让亮一郎马上动摇了。
(我有喜欢的人。)
亮一郎看着德马。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看起来清凉凉的。
“哪里的女人?”
德马暧昧地笑笑。
“告白了吗?”
摇头。
“为什么不告白?”
再次暧昧地笑了。也许是觉得拿出纸和笔比较麻烦吧,德马就这样在亮一郎的手心写上(因为觉得即使告白也是给人家添麻烦)。不知道他是在介意无法说话的事情,还是对方是身份高贵的女性,但看起来是没有表达心意的样子。
“是吗?”只是答了这么一句,亮一郎就陷入沉默。冰冷的手指也离开了。虽然对德马喜欢的女人在意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但是如果详细追问是什么女人的话,对于这个表明不会告白的男人似乎太过分了。而在郁闷的亮一郎身边,当事者本人则带着和平时一样的表情,喝着已经冰冷的茶水。
德马是体贴的男人,就算嘴巴无法说话,人品也好得自己都可以做担保。就算身份不同,至少也应该传达心意,亮一郎考虑着是否该为他们牵牵线。但是如果对方身份高贵的话,就更加无法想像她会答应一个无法说话的男人。
为他们牵线,这究竟是不是算自己的良心之举呢?亮一郎疑问道。即使为了德马着想为他们牵线,也不觉得会被人放在心里。明知道受伤的会是德马,还要撮合他们的意义在哪里呢?亮一郎将脚边的石子踢向河里。
从茶屋的板凳上站起来,付账后走出去,德马也跟在后面。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良心什么的是在说谎,自己在期待把德马的心意传达给对方女性,然后让德马无情地被甩掉。不错,自己无法忍受德马“喜欢”上什么人。
如果提出“我来帮你向对方说”,而说了后不行当然好,万一对方的女性也中意德马的话,自己就会后悔一生。但是不管说还是不说,都会后悔。早知会变成这个样子,还不如不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性”。但是已经问了也没有办法。
迷惑一直持续到回到家为止。拉开格子门,站在玄关的拉门前,亮一郎回过头去。德马好像要把买回来的东西先交给婆婆,转向后门去了。
“德马。”
男人站住,回过头来。
“刚才的事情……”
男人微微歪歪脑袋。
“那个,就是你喜欢的女人的事情。要不要我帮你说。传达心情这点事情,我也不是不能帮忙的。”
德马牢牢地盯着亮一郎,一边笑一边摇头。但是那夕阳下的脸孔看起来却有些寂寞。点点头,似乎是对他的提议道个谢,德马消失在了后门。向着消失的背影,亮一郎对他没有拜托自己而感到安心,然后又非常讨厌安心的自己。
“佐竹人又粗鲁,性格又坏……”从助教室的房门的对面,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亮一郎站在门前,鼻子上面挤出了不高兴的皱纹。
“也不知道给前辈面子,也不知道怎么说谢谢。那小子以为穿上西服就算是都会人,特别自以为是。再怎么穿得西洋化,从他骨子里散发出的乡下土包子味就是不会消失。”
是同是植物学系的助教福岛的声音。血一下子冲上头来,亮一郎很大声地打开助教室的房门。里面是福岛和为福岛帮忙的名叫原的学生。两个人惊得快要跳起来似地回过头来。亮一郎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踩着地板进入房间。在看到他身影的瞬间,福岛立刻闭上说闲话的嘴巴,装成不知情的样子啪啦啪啦翻弄《本草图说》。亮一郎走到他面前,抓起书扔在地板上。
“与其大白天就和学生说无聊的话,去把上上月去过的权堂山的腊叶标本进行分类如何?一直那么堆在桌子上的话,就只是枯草和垃圾而已。为了减少点麻烦,要不要我去叫收垃圾的来?”
这是对福岛以采取的植物还在压腊中为理由推三拖四,至今没有整理做出的讽刺。背对着脸孔通红,紧闭着嘴巴,握紧双手瑟瑟发抖的男人,亮一郎把书放在分配给自己的桌子上。
“你、你不知道礼貌这个词吗?我比你先进峰仓教授的研究室,一直在帮他的忙,是你的前辈!”
听也不听他的怒吼,亮一部靠近书柜拿起旧报纸翻开。掐下了夹在中间的叶子的一角,用手指按了按,已经干燥到了合适的程度。
“而且你收拾的那些不都是穷酸的下等植物吗?”
亮一郎转过头,轻视对方地从鼻子里冷笑一声。
“这和高等低等有什么关系?因为谁也不做,所以我来做。再说,如果是值得付出礼貌的人的话,我不会吝啬礼貌。因为我清楚对什么人该有什么对应。”
还以为他会来抓自己的胸口,结果脸孔旁边却发出了咔嚓的巨大声响。在觉得疼痛的时候,脊背已经被撞在刷成白色的墙壁上。
“老师,老师,请不要这样。”原吊在福岛的手腕上阻止他。
出手打了一拳还不能消气的福岛像牛一样喘着粗气。原本属于急性子、总是比别人先生气的亮一郎,这次被对方抢先发火,结果自己的怒气却不可思议地一下冷却了下来。
“不、不过是个乡巴佬!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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