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一篇我觉得对拉二写的最好的评论,来自一个已经过世的朋友。已经十多年了,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了她。当时,她已经身患绝症。在我的理想中,有价值,有意义的音乐评论,应该是这样的。本身是一篇很好的文章,在音乐外,给人某种感受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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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欢笑于晴朗的清晨,我欢笑于阴郁的午后。当友人从远方到来时,你可以看到我欢笑的脸。当亲人从身边离去时,你也可以听见我欢笑的声音。我欢笑于喧闹的婚礼,我欢笑于沉寂的葬礼。快乐,是我欢笑的源泉。痛苦,也是我欢笑的理由。
人,天生是要做梦的。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你的梦就开始了。你永远分不清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直到有一天你终于醒来。
我的忧郁,我的拉赫玛尼诺夫。
在这个季节,每当我此时此刻推门入内的时候,晚霞的余晖便会懒懒散散的投入我的眼帘。没有多余的杂色,只有凄凄淡淡的金黄。
我的整个房间由此陷入无尽的遐思中,以我为中心向外辐射着一波一缕的忧愁,当我陷入客厅的沙发里,月亮便会悄悄的爬上来,提醒我挣扎着起来点亮几盏灯光。
我是个喜欢音乐的人,往往孤独的人会非常喜欢音乐,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在众多的音乐流派中,我爱上了古典。
在音乐中步入茫茫的回忆,可以使我忘记现实的痛楚,仿佛只有音乐能入侵我的心房,我的全部思想也只为跳动的音符打开,我生怕哪一天如果我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没有音乐的话,我会步入死亡。
令人可以安逸的躺着感受时间默默逝去的静悄悄,包围着我的,除了空气,便是音响器材,铝合金的气味夹杂着传说中掌握“跳跃”的音符,恍恍忽忽间,陷入了音乐的漩涡。没人能阻止我,也没有人会来阻止我不停的陷入,再陷入。
钢琴的旋律缓缓步入低潮,沉思,似乎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遥远的童年在面前一幕幕逝过,欢乐的笑脸、童谣、隔壁小学清晨的国歌,还有邻家孩子的嬉闹声、远远港口飘来的汽笛声、最后是父母看着我慈祥的笑脸,温和的无以复加,我幻想着触摸着,竭尽全力的触摸着……
茫茫然的隔着空气望着咆哮着的功放,它看来触手可及、又似乎千山万水的远跨重洋,沉重的音符在我们之间来回飘荡,无边,也无涯际……
而我,也漫不经心的放开黑匣子中的回忆精灵,任他调皮的拨动起我的忧郁。
无论痛苦。
还是欢喜。
是他,看见了么?
他正襟危坐,可是领带打得很别扭,艺术家的不拘小节在沉重的普鲁士幽蓝氛围中显的有点儿滑稽。
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
作品第18号
第一乐章:中板,庄重中透着哀伤
缓慢的钢琴与弦乐的搭配,慢慢向你诉说起一个不着边际的哀伤故事,哀伤来自于每位听众由音乐感受到的悲凉。
而不着边际,则因为它完成自一个精神衰弱病人之手,拉赫马尼诺夫在达赫尔博士的催眠疗法下完成这首传世乐章,它代表着困顿中人冲破牢笼的想法,双手在黑暗中挣扎,烛火飘摇下唯有颤抖的指尖摸索着幸福的希望,没人能理解的精神世界,封闭着、也不愿有人触及。
共鸣由此而起。
第一主题犹如浪涛劈面而来,钢琴的琶音上,弦乐器和单簧管以广阔的幅度呈现着压抑沉重的旋律,使你透不过气来,渴望着甘泉般的轻柔曲调,期骥着早一步自牢笼中解脱。希望实现之时,便是钢琴奏出的第二主题,如云似雾。
我想到了我的一个朋友。
他是最喜欢听这曲子的,据说他喜欢这音乐到了痴迷的程度。我们亦是由此而相识。
记得他曾这样说过:“论此曲的成就,非执着于幻想之人不可提及,也不屑于提及。”
的 确如此,在大师如云的古典乐界,拉赫马尼诺夫只是一个小站。他的作品如同品位奇特的果子,味之苦、之涩,令几乎所有听觉正统的欣赏家嗤之以鼻,但却以怪异 的滋味,正规如柴可夫斯基的演奏方式向我们娓娓道出一幅飘摇的画卷,一场委婉的故事,一次奇异的邂逅。在伟大的里程碑柴可夫斯基逝世之后的十九世纪,他作 为最后的继承古典音乐血液的没落贵族之一,开始不羁的探寻,此曲便诞生于此间。
每当我敞开心扉去聆听时,都能感受到强烈的心与音乐的共鸣。
夜渐渐深了,街上的灯红酒绿泛上我的窗台,撒入的光线折射着都市的繁华。
我伫立在窗前,俯视着无边风月,远远江上油轮驶过,外滩的卤素灯光嚣傲的划入天际。
旋律愈加舒缓,绵绵不绝的透露渴望温情的信息,此时此刻只有有一双温柔的手臂,又要有一个期待的眼神,我便会与他分享我所有感触到的惊喜。我期待着他来触及我的梦境,来和我一同去翱翔音乐世界的茫茫天际……
音乐让我逐渐被隔离出正常人的精神世界。
钢琴的强音再次回旋而起,我闭上所有的感觉,只剩下听觉去追随狂奔的旋律,昏昏然中,我竟跌坐在床上。
可我却也了解,我至今仍在期待,期待着什么?
最后的琶音行将结束,我的手指木然的打着拍子。
在拍子的终末,温柔的第二乐章缓缓步入我的生命。
第二乐章:慢板,水一般的旋律沉浸着你的灵魂
无须多想,第一乐章华彩般的结尾,注定接下来的柔美与平和,甚至是黯淡。
已经想不起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这部钢协,也许是在哪个不知名的音乐厅,不会太宏大,因为喧杂的地方容不下我这肆意的孤独。相较之下,在一个小型的音乐厅,我却可以稍稍释放自己尘封的感情。
琶音随着乐曲涌过来,会使你感觉到秋天的凉,会使你想起从前快乐无波的时光,没有涟漪,也没有忧郁。
我暂时忘却,离开黑暗,看见虚无的光,那光幻化着柔和的彩,笑容瞬间绽放在脸上。
可惜也只是暂时的脱离时间的折磨,很多时候,柔板过去,痛苦又会回来,于是便依赖上了什么。
也许是仅存于幻想中的爱情,那是我曾经憧憬过的美丽世界,难以置信的娇好,也带着无法摆脱的恐惧。
秋天叶落,春天发芽,音乐可以听上一遍直到无限,几年几十年一天般过去,仿佛我伫立的小船在湖中央打转,既不向前,也不后退,停在这个地方去盼望将来,怀念虚幻的“过去”。
一个声音说:你应该去站在阳光下,去人多的地方,去尝试一切没有尝试却希望去尝试的理想,但我却与日俱增的害怕,害怕拒绝与被拒绝,害怕伤害与被伤害,害怕欺骗与被欺骗。
于是留在原地,呆在家里,看着青春流逝,看着机会与自己擦肩而过,百叶窗划进的光晕,照在恒久的灰尘上,微风使之飘散开去,又慢慢堆积成原状。
旋律开始加速,时间却似乎静止了。
是的,静止了,暂停了,没有任何挣扎的欲望,也不想摆脱。有时想想,这样的平静的生活也挺不错,但孤独却会像每天晚上的月亮从心底爬上来。
我依旧在期待,哪怕是走了样,见一面也好。
在第二乐章的终末,琴键如同流水而逝。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会一直等待下去,等到第二乐章的最后一声琶音的幽幽淡去。
她会出现吗?
每一日重复着,想停下这操纵身体恶魔般的时间机器,却愈加沉沦。
但我应该还有希望吧。
是的,二章之后还有三章,我知道我会见到的,不是在过去,那是在将来的一个晚上,一个我们最熟悉不过的晚上。
慢慢的,等那最后一声琶音过去……
第三乐章:终曲,对于幸福,从来不曾忘却
拉赫玛尼诺夫的传奇在这里开始,他与达赫尔博士的美谈流传至今,乐章中那段著名异域情调的旋律,使人久久不能忘怀。由经历第一钢协的彻底失败,至克服抑郁回到谱曲舞台。八年后一九零零年首演的慢乐章与终曲,旋即获得无可争议的巨大成功。
迈出抑郁的困境需要时间,但在曲子中却找不到这种感觉。虽然说时间能够治疗一切,那为何这段旋律依旧悲伤依旧浪漫,甚至他一生中的作品都充斥着这种氛围,俄罗斯式的忧郁包括其六十一岁时谱写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康复,那种乐感是天生的,幽雅的,略带神经质的低吟浅唱,抑郁症的消失只是好心的达尔为了使之重拾信心对他开的玩笑?
不敢再想,也不愿去想,信心只需要一个恰如其分的机会便能再度拥有,但忧郁的气质却会伴随一生,如果没有了却夙愿的话。
二 000年,在首演一百年之后的上海音乐厅,我坐在某个不起眼的席位上,听着某位不起眼的钢琴师演奏这首作品。他的技巧纯熟,乐感也丰富,可惜他缺少那种忧 郁的气质,使他的琴声在进入这段旋律时如烈马般奔放,殊不知,正因为如此,他无法达到另一个境界。可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我反而很羡慕。他只是选错了 曲目,他应该远离拉赫玛尼诺夫的孤僻枯槁般的乐声,拿起贝多芬、德沃夏克的激情豪放。至少,他还有的选择,还能在琴声中听闻出对未来的期许与翘首相盼。
而我却无能为力,所以只能去倾听,希望能听到哪位忧郁的演奏家信手拈来的浪漫。我迷惘,迷惘曾经的日子是否存在,迷惘自己是否还有将来,距离过去的时间越久,我越加分不清自己的回忆是真实是虚无。
继续去聆听着,聆听这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旋律,它有种魔力,使你着迷的挂上泪珠,每次的感觉都会不同,有时甚至会找到失却已久的东西,那种消失殆尽的勇气 与幸运,也能使你的回忆逐渐清晰。是的,我渐渐看到了一个清晰的身影,漫步踏入流转的音波,脚印留下蝴蝶般的印记,轻盈的缓缓飘来,没有时间空间的界限, 也没有忧愁烦恼,只有快乐,沉没在回忆之海中的快乐。
当你不能够再度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我已忘记是在哪里听到的这句话,但我会继续等待下去,终有一日我会使昨日重现,我将继续谱写往日的幸福,我将拥有未来,也许这只是个不值一提的遐想,但也是一种偏执的幸福,至少,我不会再失去什么。
今天,依旧在灰色的机器前听这段灰色的旋律。依旧是晚上,依旧是人山人海美丽的外滩。依旧朝思慕想。依旧等待。
年年岁岁,日日月月,时时刻刻,岁月如歌!
明天会是怎么样呢?
我不很明白,为什么特别是在现在,在窗帘已经垂下,而门已紧紧闩好的深夜,会想再去记述一个已经逝去的梦。
也问过自己,此刻海潮回响,树枝拍窗,大风凄厉刮过天空,远处野狗嗥月,屋内钟声滴答。这些,又一些夜的声音应该是睡眠中的事情,而我,为什么却这样的清醒着在聆听,在等待着一些白日不会来的什么。
便是在这微寒的夜,我又披着那件老披肩,怔怔的坐在摇椅上,对着一盏孤灯出神。
便是又想起那个梦来了,而我醒着,醒在漆黑的夜里。这不是唯一纠缠了我好多年的梦,可是我想写下来的,在今夜却只有这一个呢。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旷的大厦里,我一在那儿,惊惶的感觉便无可名状的淹了上来,没有什么东西害我,可是那无边无际的惧怕,却是渗透到皮肤里,几 乎彻骨。我并不是一个人,四周围着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亲人,知道他们爱我,我却仍是说不出的不安,我感觉到他们,可是看不清谁是谁,其中没有荷西,因为没 有他在的感觉。
好似不能与四周的人交谈,我们没有语言,我们只是彼此紧靠着,等着那最后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们在无名的恐惧里等着别离。我抬头看,看见半空中悬空挂着一个扩音器,我看见它,便有另一个思想像密码似的传达过来——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没有听见声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静的,这份死寂更使我惊醒。
没有人推我,我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着向前走。——前面是空的。
我怕极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来,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张望着,寻找绕着我的亲人。发觉他们却是如影子似的向后退,飘着在远离,慢慢的飘着。
那时我更张惶失措了,我一直在问着那巨大无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的机票呢,我的钱呢?要去什么地方,要去什么地方嘛!
亲人已经远了,他们的脸是平平的一片,没有五官,一片片白镑镑的脸。
有声音悄悄的对我说,不是声音,又是一阵密码似的思想传过来——走的只有你。
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觉着冷,空气稀薄起来了,镑镑的浓雾也来了,我喊不出来,可是我是在无声的喊——不要!不要!
然后雾消失不见了,我突然面对着一个银灰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弧形的洞,总是弧形的。
我被吸了进去。
接着,我发觉自己孤伶伶的在一个火车站的门口,一眨眼,我已进去了,站在月台上,那儿挂着明显的阿拉伯字——六号。
那是一个欧洲式的老车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铁轨,隔着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车在进站,有人上车下车。
在我的身边,是三个穿着草绿色制服的兵,肩上缀着长长的小红牌子。其中有一个在抽烟,我一看他们,他们便停止了交谈,专注的望着我,彼此静静的对峙着。
又是觉着冷,没有行李,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置身何处。
视线里是个热闹的车站,可是总也听不见声音。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压了上来,要我上车去,我非常怕,顺从的踏上了停着的列车,一点也不敢挣扎。
——时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惊骇的从高处看见自己,挂在火车踏板的把手上,穿着一件白衣服,蓝长裤,头发乱飞着,好似在找什么人。我甚而与另一个自己对望着,看进了自己的眼睛里去。
接着我又跌回到躯体里,那时,火车也慢慢的开动了。
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向我跑过来,她一直向我挥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起来——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声嘶力竭了,她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任火车将我载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来,仍是期望这个没有见过的女子能救我。
这时,她却清清楚楚的对我讲了一句中文。
她听不见我,我却清晰的听见了她,讲的是中文。整个情景中,只听见过她清脆的声音,明明是中文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啊!
风吹得紧了,我飘浮起来,我紧紧的抱住车厢外的扶手,从玻璃窗里望去,那三个兵指着我在笑。
他们脸上笑得那么厉害,可是又听不见声音。
接着我被快速的带进了一个幽暗的隧道,我还挂在车厢外飘着,我便醒了过来。
是的,我记得第一次这个噩梦来的时候,我尚在丹娜丽芙岛,醒来我躺在黑暗中,在彻骨的空虚及恐惧里汗出如雨。
以后这个梦便常常回来,它常来叫我去看那个弧形的银灰色的洞,常来逼我上火车,走的时候,总是同样的红衣女子在含笑挥手。
梦,不停的来纠缠着我,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
去年,我在拉芭玛岛,这个梦来得更紧急,交杂着其它更凶恶的信息。
夜复一夜,我跌落在同样的梦里不得脱身。在同时,又有其它的碎片的梦挤了进来。
有一次,梦告诉我:要送我两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大祸临头了。
然后,一个阳光普照的秋日,荷西突然一去不返。我们死了,不是在梦中。
我的朋友,在夜这么黑,风如此紧的深夜,我为什么对你说起上面的事情来呢?
我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一颗心被剧烈的悲苦所蹂躏时是什么样的情形,也但愿天下人永远不要懂得,血雨似的泪水又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为什么又提起这些事情了呢,还是让我换一个题材,告诉你我的旅行吧。
是的,我结果是回到了我的故乡去,梦走了,我回台湾。春天,我去了东南亚,香港,又绕回到台湾。
然后,有一天,时间到了,我在桃园机场,再度离开家人,开始另一段长长的旅程。
快要登机的时候,父亲不放心的又叮咛了我一句:确定自己带的现款没有超过规定吗?你的钱太杂了,又是马克,又是西币,又是美金和港纸。
我坐在亲人围绕的椅子上开始再数一遍我的钱,然后将它们卷成一卷,胡乱塞在裙子口袋里去。
就在那个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渗了上来,悄悄的带我回到了那个梦魇里去。有什么东西,细细凉凉的爬上了我的皮肤。
我开始怕了起来,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地进了出境室,甚而没有回头。我怕看见亲人面貌模糊,因为我已被梦捉了过去,是真真实实的踏进梦里去了。梦里他们的脸没有五官。
我进去了,在里面的候机室里喝着柠檬茶,我又清醒了,什么也不再感觉。
然后长长的通道来了,然后别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个人在大步的走着,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别人是不走了——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觉得奇怪,那只是一霎的感觉,一霎间梦与现实的联想而引起的回忆而已,哪有什么梦境成真的事情呢?
过了几天,我在香港上机,飞过昆明的上空,飞过千山万水,迎着朝阳,瑞士在等着我,正如我去时一样。日内瓦是法语区,洛桑也是。
以往我总是走苏黎世那一站,同样的国家,因为它是德语区,在心理上便很不同了。
常常一个人旅行,这次却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顾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练的开着车子,从机场载着我向洛桑的城内开去。
当洛桑的火车站在黎明微寒的阳光下,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是迷惑得几乎连惊骇也不会了——这个地方我来过的,那个梦中的车站啊!
我怎么了,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这个车站跑了出来,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环视着车中的人,女友谈笑风生,对着街景指指点点。
我又回头去看车站,它没有消失,仍是在那儿站着。
那么我不是做梦了,我摸摸椅垫,冷冷滑滑的,开着车窗,空气中有宁静的花香飘进来。这不是在梦中。
我几乎忍不住想问问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车站的六号月台由大门进去,下楼梯,左转经过通道,再左转上楼梯,便是那儿?是不是入口处正面有一个小小的书报摊?是不是月台上挂着阿拉伯字?是不是卖票的窗口在右边,询问台在左边?还有一个换钱币的地方也在那儿,是不是?
我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里,我很快地去躺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在长途旅行后跟人讲出来,别人一定当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人才会有的想象吧。
几天后,我去了意大利。
当我从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时,仍是难忘那个车站的事情。
当女友告诉我,我们要去车站接几个朋友时,我迟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证一些事情,在我印证之前,其实已很了然了。因为那不是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个车站,虽然今生第一次醒着进去,可是梦中所见,都得到了解释,是它,不会再有二个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确定了这件事。
我的朋友,为什么我说着说着又回到梦里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维也纳,我坐飞机去奥国,行程里没有坐火车的安排,那么你为什么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节火车吧!没有,我的计划里没有火车呢。
在瑞士法语区,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没有相识的人,可是在德语区,却有好几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对于别的人,我并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却是如同我的亲人似的。既然已在瑞士了,总忍不住想与她通一次电话。
电话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岁的女儿听说是我,便尖叫了起来:“快来,妈妈,是Echo,真的,在洛桑。”拉赫抢过话筒来,不知又对谁在唤:“是Echo,回来了,你去听分机。”
“一定要来住,不让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电话中急促的说。
“下一站是去维也纳哥哥处呢!不来了,电话里讲讲就好!”我慢慢的说。
“不行!不看见你不放心,要来。”她坚持着。我在这边沉默不语。
“你说,什么时候来,这星期六好吗?”
“真的只想讲讲电话,不见面比较好。”
达尼埃也在这儿,叫他跟你讲。”
我并不知道达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们迦纳利群岛上邻居的孩子,回瑞士来念书已有两年了。他现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姐吔——”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传过来,我的胃马上闪电似的绞痛起来了。
“达尼埃——”我几乎哽咽不能言语。
“来嘛!”他轻轻的说。
“好!”
“不要哭,Echo,我们去接你,答应了?”“答应了。”
“德莱沙现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电话,你们见见面。”又问我。
“不要,不想见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来,乌苏拉和米克尔我去通知,还有希伯尔,都来这儿等你。”
“不要!真的,达尼埃,体恤我一点,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拜托你!”
“星期六来好不好?再来电话,听清楚了,我们来接。”“好!再见!”
“喂!”
“什么?”
“安德列阿说,先在电话里拥抱你,欢迎你回来。”“好,我也一样,跟他说,还有奥托。”
“不能赖哦!一定来的哦!”
“好,再见!”
挂断了电话,告诉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几日。“你堂哥不是在维也纳等吗?要不要打电话通知改期?”女友细心的问。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台北时太忙太乱了,没有写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准备自己到了维也纳才拉了箱子去哥哥家按铃呢!十三年未见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么去哀庭根?”女友问。
“他们开车来接。”
“一来一回要六小时呢,天气又不太好。”
“他们自己要来嘛!”我说。
女友沉吟了一下:
“坐火车去好罗!到巴塞尔,他们去那边接只要十五分钟。”
“火车吗?”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个钟头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烦人家开车。”女友又俐落的说。
“他们要开车来呢!说——好几年没来洛桑了,也算一趟远足。”
——我不要火车。
“火车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劝我。“也好!”迟迟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别人远路开车来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边是体恤我,我也当体恤她才是。再说,那几天总又下着毛毛雨。“这么样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车去,上了车你便打电话过去那边,叫他们去巴塞尔等我,跟歌妮讲,她懂法文。”我说。
——可是我实在不要去上火车,我怕那个梦的重演。
要离开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着一杯热茶,把脸对着杯口,让热气雾腾腾的漫在脸上。
女友下楼来,又像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你!今天就穿这身红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梦来,怔怔地望着她出神。
午间四点那班车实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对我喊着:“快!你先去,六号月台。”
我知道是那里,我知道怎么去,这不过是另外一次上车,重复过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冲上车,丢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车踏板边去,这时我的女友也朝我飞奔而来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递上票来。这时,火车已缓缓的开动了。
我挂在车厢外,定定的望着那袭灰色车站中鲜明的红衣——梦中的人,原来是她。
风来了,速度来了,梦也来了。
女友跟着车子跑了几步,然后站定了,在那儿挥手又挥手。
这时,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话:“再见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一旦她说了出来,仍是惊悸。
心里一阵哀愁漫了出来,喉间什么东西升上来卡住了。
难道人间一切悲欢离合,生死兴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数吗?
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后一次听中文,以后大概不会再说什么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见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梦中去,你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这不过又是一次心灵与心灵投契和感应,才令我的女友说出梦中对我的叮咛来。事实上这只是巧合罢了,与那个去年大西洋小岛上的梦又有什么真的关连呢?
车厢内很安静,我选的位子靠在右边单人座,过道左边坐着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后面几排有一个穿风衣的男人闭着眼睛在养神。便再没有什么人了。
查票员来了,我顺口问他:“请问去巴塞尔要多久?”“两小时三十三分。”他用法语回答我。
“我不说法语呢!”我说的却是一句法语。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仍然固执地再重复了一遍法语。
我拿出唯一带着的一本中文书来看。火车飞驰,什么都被抛在身后了。
山河岁月,绵绵的来,匆匆的去。什么?什么人在赶路?不会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梦里,已被指定是这一条了,我只是顺着路在带着我远去罢了。
列车停了一站又一站,左边那对夫妇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好似只有我,是驶向终站唯一的乘客。
身后有几个人走过来,大声的说笑着,他们经过我的身边,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梦幻中的三个兵,正目光灼灼的看着我,草绿色的制服,肩上缀着小红牌子。
看我眼熟吗?其实我们早已见过面了。
我对他们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怀好意的笑着。心里却浮上了一种奇异虚空的感觉来。
窗外流过一片陌生的风景,这里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还有湖水的故乡。大地挣扎的景象在这儿是看不见的,我反倒觉得陌生起来。
难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过怎么样的风景吗?没有,其实什么也没有熟悉过,因为在这劳劳尘梦里,一向行色匆匆。我怔怔的望着窗外,一任铁轨将我带到天边。
洛桑是一个重要的起站,从那儿开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个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永远一个人了。我是那么的疲倦,但愿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
车厢内是空寂无人了,我贴在玻璃窗上看雨丝,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么人又在向我传达着梦中的密码,有思想叹息似的传进我的心里,有什么人在对我悄悄耳语,那么细微,那么缓慢的在对我说——苦海无边……我听得那么真切,再要听,已没有声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里轻轻的回答着,那么小心翼翼的私语着,你好在交换着一个不是属于这个尘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顿时化作漫天杏花烟雨,寂寂、静静、茫茫地落了下来。
然而,春寒依旧料峭啊!
我的泪,什么时候竟悄悄的流了满脸。
懂了,也醒了。
醒来,我正坐在梦中的火车上,那节早已踏上了的火车。
因为当时俄罗斯一直在打仗,又是一战,又是革命,拉赫也被迫流亡到美国,所以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莫扎特虽然处处碰壁,但毕竟当时是和平年代,所以两人的风格也就不一样了(个人意见)。强烈推荐拉赫的第三钢协,虽然是世界上最难的曲子之一,但是它的感情和内容却很细致、动听,柔和而不乏刚烈,具有浓烈的哥萨克气氛。我认为弹的最好的是齐蒙·巴托和阿格里奇,自己去找一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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