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冬日,阳光总是很奢侈。地上成霜之后,向阳的东边墙根总是挤满了人,等待着那一缕姗姗来迟的弱弱阳光。但阳光还是太弱,村里人一个个喜欢拎着取暖的火笼,排成一排,或站或坐,或蹲或倚。
年纪大的用扎着腰的围裙一遮,火笼夹在双腿间,可以比别人保存更多更久的温度。火笼里盛着的是从灶膛取出来的柔柔炭火,至少可以驱赶一些外表的寒冷。温暖那双布满褶皱的双手,昨天还在地里刨着泥土,指甲缝间还可以看到黑黑的泥土。烤热那双穿了有磨损破洞布袜皴裂的双脚,昨天还踩在潮湿的地里,寒风毫不留情地刮过那道裂缝,刮得伤口都布满了痂,痂一破就露了鲜红的肉,像从熟地里挖出来的蕃薯,沟沟坎坎,一点也不光滑。此刻,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墙根,贪婪地吸收着微微的阳光,来补充自身的热量。包括横卧嚼草的老黄牛,盘成一圈的土黄狗,把头缩插在翅下的老母鸡。
第一缕从白马山山顶平射过来的阳光,把不远处那棵高大的板栗树枝桠的影子投射到裸露的墙皮上。那堵墙原先是好好地,它不知在什么时候倒下,肯定在我出生前,也许在我母亲出生前,又或许在我太公在世的时候,倒了半截,留了半截,顽强地立在那里。四季的风,一阵一阵地吹它,今天吹走几粒泥土,明天吹走几粒黄沙,慢慢地侵蚀,墙头不再平整,没了棱角。从云中下来的雨,有时细细地,有时粗粗地,有时斜斜地,毫无顾忌,没了屋顶的墙,没有谁可以庇护它,似乎应该就是这样,但这些风雨对老墙并没有多大意义,慢慢地雕琢打磨,不知打磨出来还有什么用途,很多年过去了,只在墙顶上长出几丛野草。万物有道,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都有生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但泥土是否有生命呢。那堵墙立在这,经历了很长的岁月。它应该是有一些痛苦的,这可以从墙上的那些或大或小的弯弯曲曲的缝隙中可以看出来。从毫不畏惧的神色看,似乎它与这些风雨的 游戏 早就默契,早已习惯。
冬天的风比阳光要凛冽,阳光被风一吹,热量就会消逝,只剩下了阳光透过树枝,透过房顶留在地上的暗暗线条。那些风,我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比我还熟悉这个村庄,这堵老墙。它掠过树梢,一阵再催一阵,就吹落挂在树上摇摇欲坠的叶子。风赶着这些叶子,吹进衣裤的空档,一丝丝风就能冰入骨髓。它准确地穿过墙上那些缝隙,墙根底下的人们只能缩着脖子,急急忙忙地换到墙的另一面,风越过那堵墙,刚好忽略了拎着火笼的这群人。
这堵墙还在,老了,在它根子底下晒太阳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越来越少。没有了在它下面安静地看蚂蚁觅食,吸着鼻涕用袖口一擦,拎着火笼用百雀羚小盒子煨豆的小孩;没有了把火笼夹在双腿间闲聊的人群……
该忘记的差不多都忘了,还有很多是曾经发生过,在我尚未记事时发生的,记忆里全是空白。比如我从一出生就会哇哇大哭,睁着眼睛,看着这陌生的世界,抓着床上的稻草往嘴里塞;比如我出生后一个月,就和母亲被“小将”们赶出了仅有的一间破房,甚至没有带出一点日常要用的东西和一升米。好心的邻居拎来几把稻草和一件蓑衣,我和母亲就睡在老屋的阶沿石上。也是在冬天,也是那么一个阳光很弱的下午。这些都是后来我才知道的,在那堵老墙根脚下,在我似懂未懂的年纪。父母叙述得很平静,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一切都是应该发生的。以后的岁月中,我常常会在群居热闹的时候,会突然游离了他们的话题,像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们的狂欢,喜欢孤独着,怀疑是不是跟这有关,那年的阳光太弱,阶沿石太凉。
我有好几个冬天没有再看见那堵老墙。我被父亲领着走过山路,到宣平坐上有汽油味的班车,又转乘车,走了很多路,从一个地方的大房子疲惫不堪地来到另一个地方的大房子。
因运动的波及,父亲再无暇顾及到我,不得已,只能把我放到爷爷家。毕竟,这是我父亲的出生地,是他长大的地方,是季节的风把他吹到遥远的一个地方。其实都是一样的村庄,一样的房子,一样的田野,不过村庄有大有小,房子有新有旧,田地有平坦还是坎坷,土壤有肥沃有贫瘠。我已记不清父亲年轻时的脸庞,更记不清他最后决绝地把我的手拉开时,在晨雾中远去是怎么的背影。
许多年以后,那个情景我似乎都还清晰地记得。我双手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脚,在祖父家厨房门口的那条嵌满石子的路上,哭着喊着,要跟父亲一起回家。那是个什么样的季节呢?真的记不真切了,或许是早春,或许是晚秋,但一定是在某个季节的清晨,有薄薄的雾,这点我可以确定。
那个夜晚我是哭着入睡的,哭累了,声音都嘶哑着。我听不懂爷爷奶奶说的话,他们村庄的人说的话,他们说的话跟我完全不同。夜色笼罩下的村庄,已没有我熟悉的气息,一切都是陌生的,夜色涌进房子,既寒冷又恐怖,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孤单。祖母吹灭了油灯,我蜷缩在床的一角,就像一个离开了母亲的小动物,怕暴露了自已,在荒野上躲在一个洞里,生怕丢了自已,被黑夜吞噬。想起寒冷的冬日,躲在了那堵老墙根的后面蜷成一团的狗,躲避那寒冷刺骨的风,保存那仅有的那一点温暖。
我趴在另一个空间的窗台上,听着陌生的语言,去看天井里的几棵杨树。我没有见过杨树,我见过的只有松树和杉树和一些杂树。顺着树梢,看天空里的几颗孤远、寒冷的星星。他们都睡了,油灯也灭了,只有我一个人醒着,泪水一波接着一波涌出来,我听不见那条静静流淌着的小溪声,看不见月光下远山的剪影,看不见老墙根上那丛风吹两边倒的茅草,直到我去了风吹不到的遥远梦中。
当我习惯了讲武义话,忘记宣平话回到村庄时,那堵老墙还残存着,没有比原来矮许多。再经年,缝隙越开越大,我大一岁,它也老一岁。那些拎着火笼的人已一个个挂到墙上,那些看蚂蚁的人顺着阳光升起或落下的方向,四散,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墙根脚下再没有拎着火笼追寻阳光的人。有更多的墙加入了它们的行列,有更多的人走出了那堵墙。墙的命要比人的命长一些,夯实地紧了,经历多少风雨也不会倒下,雕琢成沧桑的模样,静静地伫立在那,看着人来人往,狗来鸡往,无声记录着在它眼前发生的故事。在老墙根下,很多人来了,很多人走了。现在,牛,鸡,狗也很少在它面前经过,它有些落寞。
前些天,当我再次走过那堵墙前,墙内和墙外都长满了草,草丛间还有虫的鸣叫。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打过来时,墙的影子已经很短,那棵板栗树枝叶的影子伸得很远。它真的老了,再也庇护不了那些躲避风雨的人。曾经弱弱的阳光比以前强烈,穿过那些不断裂开的老墙裂缝,落在地上一米多长,它终究穿透了我心里的那堵老墙。
作者简介:韩剑锋,爱好摄影、写作,浙江省摄影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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