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焦仲卿(绍百吴凤花饰演)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 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 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 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 篆刻-孔雀东南飞,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 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总体赏析 《孔雀东南飞》是一曲基于事实而形于吟咏的悲歌。其中,主人公刘兰芝、焦仲卿之死,表面上看来,是由于凶悍的焦母和势利的刘兄逼迫的结果。事实上,焦母、刘兄同样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因为焦母、刘兄的本意,并不想害死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妹妹。这从刘、焦死后,“两家求合葬”这样后悔不及的举动可以看出。——尽管这是他们对刘兰芝、焦仲卿生死不渝爱情的晚到的认可与祝福。他们主观上的出发点虽有利己的打算,但也有把维护自己亲人的终身幸福与自己的利益统一起来的愿望。焦母刘兄是要在自己与焦仲卿、刘兰芝的利益之间找到一块平衡的绿地而共处。然而,他们没有成功。这里,问题的深刻性在于:刘兰芝、焦仲卿毕竟是直接通过他们的手被害死了。焦母、刘兄同时又成了封建礼教的帮凶。这种不以个别人意志为转移的社会力量,正是当时封建制度罪恶本质的必然反映。
刘焦之死在当时有必然性。因为他们面临的抉择只有两种可能:或者向焦母刘兄屈服,违背自己的爱情誓约;或者以一死来维护两人的爱情誓约。刘、焦不可能随心所欲地选择第三个可能。因为他们所处的社会条件并不是他们自己选定的,而是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刘、焦之死,固然有外来的压力,但也有其内在的原因。这原因就是他们自身的思想也不能摆脱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封建意识形态。《礼记·本命》中载:“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焦母迫害刘兰芝用的是第一条。《礼记》中还规定:“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焦母压制焦仲卿用的就是孝顺这一条。刘兰芝回娘家后,也遭到家长制的威压。那么刘兰芝、焦仲卿是不是从根本上反对这些封建教条呢,没有。刘、焦两人所反复辩解的是他们并没有违反这些封建规范。他们的认识不能不受时代的局限。刘兰芝、焦仲卿与焦母刘兄不同的是:刘焦的爱情理想与这些封建教条)中突,而焦母刘兄则以为坚守这些封建教条才能真正维护自己和亲人的幸福。显然,在当时社会条件下,焦母、刘兄是强者,而刘兰芝、焦仲卿注定是被吞食的弱者。他们并不是处于打倒孔家店的五四运动时期,而是处于中国地主阶级还有着远大前途,封建制度正处上升时期的东汉末年。刘兰芝、焦仲卿的抗争只是一种自身合理的人性要求同违背这些要求的封建礼教之间的一种不自觉而且没有出路的冲突。因此,他们的死,是历史的必然要求与这个要求实际上不能实现的产物。他们的死,是对封建礼教罪恶本质的控诉。思想上的局限,并不能转移或否定实践意义上的客观作用。刘兰芝、焦仲卿不愧是封建礼教的早期叛逆者,因为他们没有逆来顺受地屈从。死与屈从,都是封建礼教对他们二人的毁灭。但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毁灭。如果他们屈从了,那么虽然他们的肉体还活着,但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爱情理想却不复存在了。而死,却表现了他俩为坚持爱情理想而作的抗争,符合历史发展的必然性,赢得后世人民对他们的同情与尊敬,成为后代粉碎封建枷锁的精神鼓舞。
所以,刘、焦之死,已冲破个别人、个别家庭的狭小范围而具有了重大的典型意义,揭出了极其普遍的社会问题。《孔雀东南飞》的重大思想价值在于:它在中国封建社会的早期,就形象地用刘兰芝、焦仲卿两人殉情而死的家庭悲剧,深刻揭露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热情歌颂了刘兰芝、焦仲卿夫妇忠于爱情、反抗压迫的叛逆精神,直接寄托了人民群众对爱情婚姻自由的热烈向往。
通过有个性的人物对话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是《孔雀东南飞》最大的艺术成就。在贯穿全篇的对话中,可以看到,刘兰芝对仲卿、对焦母、对小姑、对自己的哥哥和母亲讲话时的态度与语气各不相同,正是在这种不同中可以感受到她那勤劳、善良、备受压迫而又富于反抗精神的外柔内刚的个性。同样的,在焦仲卿各种不同场合的话语中,也可以感受到他那忠于爱情、明辨是非但又迫于母亲威逼的诚正而软弱、但又有发展的性格。诗中写到兰芝与仲卿死前,兰芝假意同意再嫁,仲卿见兰芝后回家与母亲诀别,他俩这时的话语,非常切合各自的身份与处境。试想,兰芝如果直说要死,这个弱女子势必会遭到暴力的约束,被强迫成婚。而仲卿的情况自然与兰芝不同,如:“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于此可立见焦母的蛮横:“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由此可见刘兄的势利。即使次要人物如媒人、府君的简短对话,也各各符合其人的身份、特点。
诗中,简洁的人物行动刻画,有助于形象的鲜明;精炼的抒情性穿插,增强了行文的情韵。“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写出了刘兰芝离开焦家时的矛盾心情。欲曙即起,表示她不愿在焦家生活的决心,严妆辞婆是她对焦母的抗议与示威。打扮时的事事四五通,表示了她对焦仲卿的爱,欲去又不忍遽去的微妙心理。“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姑嫂关系不易相处,兰芝与小姑关系融洽,正表现了她的懂礼仪、易相处。这同焦母的不容恰成对照。另外,辞焦母不落泪,而辞小姑落泪,也可见兰芝的倔强。焦仲卿的形象刻画也是如此,他送兰芝到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表现了一片真情。闻知兰芝要成婚,“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诗篇用马悲渲染衬托他内心的强烈痛苦。临死前“长叹空房中”、“转头向户里”,对母亲还有所顾念,这里愈见他的诚正与善良。在整篇诗中,类似上述的动作刻画还有一些,笔墨虽不多,却极精粹。兰芝死时,义无反顾,“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仲卿死时,顾念老母,“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这些不同的动作细节,都切合各自的性格与处境。同样是母亲,焦母“捶床便大怒”的泼辣,刘母见兰芝回家时惊异而“大拊掌”的温和,对性格的描绘来说寥寥几笔已极传神。抒情性穿插较之动作刻画更少,但也是成功之笔。“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兰芝和仲卿第一次分手时,作者情不自禁的感叹,增添了悲剧气氛。“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这画龙点睛的穿插,更激起了人们对焦、刘遭遇的同情。即使那教训式的全诗结尾,也带有浓重的抒情意味,充满了作者的同情与期望。这些水到渠成、不着痕迹的抒情性穿插,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锦上添花的妙用,增加了全诗的感情色彩。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此诗比兴手法和浪漫色彩的运用,对形象的塑造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作者的感情与思想的倾向性通过这种艺术方法鲜明地表现了出来。诗篇开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是“兴”的手法,用以兴起刘兰芝、焦仲卿彼此顾恋之情,布置了全篇的气氛。最后一段,在刘、焦合葬的墓地,松柏、梧桐枝枝叶叶覆盖相交,鸳鸯在其中双双日夕和鸣,通宵达旦。这既象征了刘焦夫妇爱情的不朽,又象征了他们永恒的悲愤与控告。由现实的双双合葬的形象,到象征永恒的爱情与幸福的松柏、鸳鸯的形象,表现了人民群众对未来自由幸福必然到来的信念,这是刘焦形象的浪漫主义发展,闪现出无比灿烂的理想光辉,使全诗起了质的飞跃。
《孔雀东南飞》结构完整、紧凑、细密。其情节的组织,采取双线交替推进的方式。其中,一条线索由刘兰芝、焦仲卿夫妇两入之间的关系构成;另一条线索由刘焦夫妇同焦母刘兄之间的关系构成,在全诗中占主导地位。
诗中的矛盾冲突在刘、焦夫妇同焦母刘兄之间展开。这是一场迫害与反迫害的斗争。仲卿求母一段,是第一次冲突,刻画了焦母的专横和仲卿的软弱。兰芝辞婆一段,是第二次冲突,反映了焦母的无情和兰芝的斗争。兰芝拒婚,是第三次冲突,在兰芝与其兄之间展开,突出了兰芝富贵不能*的坚贞品格及其兄的卑鄙。仲卿别母一段,写出了阿母的顽固与仲卿的守约。这四次冲突,一次比一次激烈,直至双双殉情。特别是主角兰芝,她的坚决抗争,影响与决定了仲卿的态度与斗争。
兰芝与仲卿的感情纠葛是在上述矛盾冲突的基础上展开的。第一段兰芝的诉苦,表现了她对仲卿的信赖,也交代了矛盾冲突的背景。仲卿求母失败,刘、焦之间的话别,反映了仲卿的不舍、兰芝的温情。第二次冲突兰芝辞婆后,仲卿的送别,充分抒写了他们夫妇之间的真挚感情。第三次冲突兰芝拒婚一段,仲卿的怨怼,兰芝的表白,他们之间的诀别,淋漓尽致地刻画了生死不渝的爱情。由此可见,上述两条线索,有主有从,互为因果,交替发展,完整紧凑地完成了故事的叙述、人物命运的交代。
此诗在结构上的细密还表现在呼应映衬上。诗中在不同场合中两次出现的蒲苇磐石的比喻,的确加深了读者对刘焦夫妇爱情坚贞的认识,也加强了阅读这篇作品时浑然一体的感觉。此外,兰芝别仲卿时对其兄“性行暴如雷”的担忧,焦母“东家美女”的引诱,也在诗中有暗伏、有照应,显示了结构上的精细和诗思的缜密。
《孔雀东南飞》细针密线的结构特色,得力于繁简得当的剪裁。刘兰芝、焦仲卿的故事,头绪纷繁,若不加剪裁,使之集中,就会散漫无所归统。“两家闻二人之死,仓皇悲恸、各怀悔恨,必有一番情事。然再写则沓拖,故直言求合葬,文势紧峭,乃知通篇之缕缕无一闲语也。前此不写两家家势,不重其家势也。后此不写两家仓皇、不重其仓皇也。最无谓语而可以写神者,谓之不闲;若不可少,而不关篇中意者,谓之闲。于此可悟裁剪法也。”裁剪中最易引入误入迷途的就是这些所谓若不可少却不关篇意的材料。其实,一些表面看来必不可少的材料,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材料和最需花费笔墨的材料。有些只需略作交代就行了,如诗中两家家势、死后家人悲恸后悔等等。这里,关键是抓住“篇中意”对诗材加以选择,组织,突出主要线索、主要人物、主要情意。
诗中对详写部分的处理是极为出色的。仲卿求母失败,刘焦之间话别,兰芝辞婆和太守迎亲等,都是浓笔重彩的段落。这些段落在整个长诗中都是直接关系到刘焦爱情悲剧的关键内容,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感情的宣泄,对题意的显示都起着极重要的作用。更妙的是,这样的浓笔重彩,在全诗自然、朴实、流畅的基本风格中,起到了丰富色彩的作用,使整个描述的节奏疏密有致,快慢有度。 艺术成就 《孔雀东南飞》在艺术上标志着中国古代叙事诗已臻成熟,其主要表现有三:
一、成功地塑造了刘兰芝、焦仲卿等艺术形象。刘兰芝不仅敢爱敢恨,敢说敢为,具有强烈的反抗性格,而且在别小姑、别仲卿时,赠物留言、订立蒲石之盟,于悲怆之中充满了温厚的深情。她感情丰富,形象饱满,不同于一般叙事诗中人物性格的单一简略。与兰芝相较,仲卿形象更为复杂。他忍让求母,委曲求全,显得软弱,但这是当时一般人所无法超越的时代局限,何况他身为府吏,更不能不受封建法规的制约。然而他的求,在当时是对母命的公开顶撞,实在是对封建礼教的大不敬。进而又对母命阳奉阴违,表面上驱遣兰芝,私下却密约重娶,表明他倔强不驯,只是绵里藏针、刚强不露而已。至于他告母自裁,幻想以此促使其母同意他与兰芝重新结合,这是他认识上的不足。但论其态度,实已由一般的顶撞发展到了威胁的地步。然而愚昧无知的焦母,虽然爱子,却仍坚持另娶。仲卿则在幻想破灭之后,并不因此屈从其母而终于以死殉情,充分显示了焦仲卿的反叛性格。这是一个既想当孝子,但在与切身利害冲突下又不甘于愚孝的典型。黑暗的环境和现实的矛盾造就了仲卿这种思想性格。作者不仅写出了人物性格中的个性,而且写出了他们性格中所特有的复杂性,有血有肉兼有神,可歌可泣又可信,这决非短小的抒情诗和一般的叙事诗所能达到的境界。诗中的主要人物是如此,对于次要人物,作者同样注意性格描写,因而能写出同类人物的不同特点。如刘母和焦母,同为老寡妇,刘母家境清寒,性格懦弱,虽同情女儿而又不能不听从儿子的安排,反映了封建礼教“夫死从子”的黑暗;焦母则富有高傲,为人凶悍,不仅不从子,而且要儿子从她,表现出封建家长的*威。她们同为妇女,在同一社会中,却因境遇所造就的性格不同而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这种艺术造诣是当时其他叙事诗中所看不到的。
二、故事情节完整,矛盾冲突不断。《孔雀东南飞》以人物为中心铺叙故事,情节曲折,首尾完整。故事带有传奇的色彩:一个被休弃的妇女,竟然受到县令、太守相继登门为子求婚的奇遇,显然这是极其偶然而富有戏剧性的情节。但作者并不单纯地追求离奇的故事,而是借助于情节,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者写此奇遇,不仅衬托出兰芝之美,歌颂了兰芝忠贞专一、不为利诱的品格,而且在比较中刻画出她与刘兄、刘母截然不同的性格。再则,叙事长诗易致平直,此诗却写得曲折有致,扣人心弦,因此令人读来不觉其长,不愧为“长篇之圣”。尤其是诗通过刘兰芝和焦母、焦仲卿和母亲、兰芝与刘兄这三对连续不断的矛盾,描叙人物性格之间的冲突,把普遍存在于当时社会中的矛盾现象集中概括,驱遣笔端,从而通过一个家庭,反映一个社会,使这首诗成为复杂社会的写真。这又是当时其他叙事诗所无法企及的。
三、语言通俗化、个性化,明白如话而又神情毕肖。这首诗描摹情态,铺叙事物,全都通俗易懂。尤其是人物的对话,真实而又贴切地反映出人物的性格与心理活动。刘兰芝与焦仲卿之间的对话,显现了他们之间的恩爱和为了共同的理想而进行抗争的性格;仲卿母子的对话,既写出了焦母对儿子的爱,又写出了她对新妇的恨;兰芝母女、兄妹的对话,令人看到了母亲对女儿所特有的感情和刘兄的刻薄势利之心。清代陈祚明曰:此诗“佳处在历述十许人口中语,各各肖其声情,神化之笔也”,这的确说出了《孔雀东南飞》的语言艺术所达到的高水平。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质而不俚,乱而能整,叙事如画,叙情如诉,长篇之圣也!
明·胡应麟《诗薮》:“五言之瞻,极于《焦仲卿妻》,杂言之瞻,极于《木兰》。”
明·李因笃《汉诗音注》卷七:此古今第一大篇,亦第一绝作,如对大羹玄酒,又如临宗庙百官,叙事敷词,俱臻神品。可以怨、可以兴、可以群、可以观,诸美俱备。最妙处出绣腰襦、别小姑、媒人议婚、太守迎妇,偏于闲处着色,《北征》、《山果》、《晚妆》数段,正祖此篇。篇中有详有略,总非可以常法求也。高古朴淡,亦复天娇离奇。
清·沈德潜《古诗源》卷四:共一千七百八五十五字,古今第一首长诗也。淋淋漓漓,反反复复,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化工之笔!……长篇诗若平平叙去,恐无色泽,中间须点染华缛,五色陆离,使读者心目俱炫。如篇中新妇出门时“妾有绣罗襦”一段,太守择日后“青雀白鹄舫”一段是也。……作诗贵剪裁,入手若叙两家家世,末段若叙两家如何悲恸,岂不冗漫拖沓,故竟以一二语了之。极长诗中有剪裁也。……别小姑一段,悲怆之中,复极温厚。风人之旨,固应尔耳。
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二:长篇淋漓古致,华采纵横,所不俟言。佳处在历述十许人口中语,各各肖其声情,神化之笔也。
清·张玉谷《古诗赏析》卷七:古来长诗,此为第一,而读去不觉其长者,结构严密也。男家无公,乃云公母;女家无父,乃云父母。共事二三年,而云新妇初来,姑始扶床;今被驱遣,姑如我长。府吏小役,而方仕宦于台阁。皆是诗人故露渗露处,勿泥可也。
汉末建安年间,一个秋天的下午,庐江府衙门里的小官吏焦仲卿安排好那些没完没了的琐碎事,就急忙往家里走去。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妻子的面了。一想到美丽、贤惠的妻子刘兰芝,焦仲卿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离家老远就听见西房里传来一阵阵“吱吱呀呀”的织布声。焦仲卿走进自家的小院,见到处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和兰芝种的几盆兰花都开了,发出爽心的幽香。他没有惊动母亲,径直向织房走去,轻轻地推开门,准备悄悄走到她的身后,让她无意中掉转头时吓一跳。他喜欢看她那满脸嗔怪的神情。
不料,兰芝停住织布,却轻轻哭泣起来。他吃了一惊,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问道:“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兰芝一抬眼,见是他,又惊又喜,忙擦掉眼泪,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仲卿端详着妻子秀丽而有苍白的脸庞,心疼地说:“不,你骗我!你的眼睛都哭肿了。”兰芝低头不语。
焦仲卿想起近来母亲对兰芝的态度越来越坏,经常无端地指责她整天拉着脸指桑骂槐,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唠叨要休了兰芝。于是柔声问道:“是不是母亲又委屈你了?你说呀!”兰芝再也忍不住了,伏在他的肩头痛哭起来,哭诉着说:“自从嫁到你家里来,我没有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过日子。你每天只是忙着公务,一年半月的难见几次面,我一个人守着空房,哪一天不是鸡鸣就起来织布。两三天就织好五匹布,可是母亲还是嫌我织得慢,你家的媳妇真难做哇!既然我不能够使母亲满意,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你不如告诉母亲,把我休了算了!”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焦仲卿正不知如何安慰妻子才好,堂屋传来母亲一声高一声的怒骂:“哪个小贱人在哭丧啊?是不是想老娘死呀?整天哭哭啼啼、愁眉苦脸的,是谁亏待你啦?也不能太不识好歹了…”焦仲卿实在听不下去,走进堂上,对母亲说:“您怎么能这样骂兰芝?我已经没有作高官、享厚禄的福相,幸好能娶兰芝这样贤德的媳妇。她的行为并没有什么过失,母亲怎么就这么不满意呢?母亲,我…”
焦母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说她今天怎么会哭丧,原来是你回来了。你回来不首先参拜大人,这就是你的贤德媳妇教的!这个小贱人太没有教养了,一举一动全凭她自己的意思。我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你也别想自作主张!”见儿子不啃声,焦母的声音缓和下来:“卿儿,为娘的还不是为你作想?东家有一个贤淑的女儿,我去跟你托媒人说说。你一定要听娘的话,把兰芝给休掉!”焦仲卿听娘这一说,急忙跪下说:“母亲,您要是真的替我想的话,就不要休掉兰芝。今若休掉兰芝,我终身再也不会娶人了。”
焦母听后,气得用拳头敲着桌子说:“小子,你真是胆大包天了!怎么敢帮着小贱人说话呀?她那么猖狂,原来都是你宠坏的!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啊!你这个没有良心的逆子!我告诉你,我对她没有情义了,决不会答应你的!”
见母亲已铁了心,焦仲卿默默地向母亲拜了两拜,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母亲已动了怒,想挽回是不可能的。可是让他休掉兰芝,他又怎么能忍心呢?他哽咽着对兰芝说:“我是不愿让你走的,可是母亲逼着我。你暂时回到娘家,我不久从府里回来,就去接你回家。为这,你就受些委屈吧?”
兰芝流着眼泪对仲卿说:“你不必提接我回家的话。三年来,我总是按照婆婆的意愿行事,从来不敢自作主张。勤勤恳恳地劳作,总以为没有什么罪过,却还是被驱谴了,怎么可能再返回来呢?我不恨你,只愿你再娶的妻子对你好,你们能恩恩爱爱地过日子。我用过的衣物都在这些箱子里,人贱物也鄙,不配送给后人。我们再也不可能见面,你就把这些我用过的东西留下来作个纪念吧。”两人就这样相对坐了一晚上。
鸡叫了,天快亮的时候,兰芝站起来,坐在镜子前从容不迫地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身穿着绣花的夹裙,脚穿绸鞋,头戴闪闪发光的玳瑁首饰,腰间系着白绸带子,耳上缀着珍珠耳坠。手指白嫩纤细,象削尖的葱根;嘴唇红润,象是那红宝石。她每穿戴一件衣饰,都要更换几次,显得特别的平静。
她想婆婆不管怎么说是长辈,于是她款步走上堂,拜过婆婆。婆婆仍然不理不睬。兰芝真诚地对婆婆说:“我是一个少教养的乡下人,愧配给您家的公子。嫁到您家时受母亲的聘礼多,可我做的事情总不能令您满意。现在我虽回娘家了,还会记挂您老人家在家操劳的。”又与站在一边的小姑告别,她疼爱地扶着小姑的双臂:“当初我来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姑娘,现在长得同我一样高了。妹妹你不要太贪玩,好好地服侍老人家。只是到初七和下九玩耍时,不要忘了我。”说着姑嫂两人都哭成了泪人。
一家人各怀心事吃过早饭。兰芝坐着牛车向娘家的方向缓缓走去。
仲卿骑在马上,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大道口,他们要分手了。焦仲卿下了马,上了牛车,望着抽泣不止的兰芝,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说:“你在娘家等着我,我决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的!”兰芝痛楚地回答:“你对我的恩情我永世不忘,既承蒙你记着我,妾望你早日归来。只是我哥哥性情暴躁,恐怕不会顺我心。”想到将来,兰芝的心象刀搅一样。牛车要走了,两人举手告别,依依不舍。
兰芝回到娘家,不敢抬头。娘得知她是被休回家的,很是惊异:“真没有想到你自己回来了。我从小教你纺织裁衣,教你吟诗弹琴,你十五岁就会弹奏箜篌,总以为你不会有什么过错的。你到底犯了什么罪,竟让人给休了?”兰芝惭愧地回答说她实在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听完兰芝的诉说,兰芝娘伤心得肝肠寸断。
还家十多天,媒人就走上门来。说是县令有个三少爷,只有十九岁,长得很英俊,又能说会道。兰芝丝毫不动心,叫娘婉言打发媒人走。媒人去了数日,太守又请郡丞来做媒,想把兰芝许配给太守的五少爷。兰芝娘谢绝媒人说:“兰儿已经发过誓,我不能替她作主。”兰芝哥听说这件事,烦恼极了,他责备兰芝不该有福不知道享。
兰芝自从回家后,一直不说一句话,不是坐在房中默默流泪,就是整日不停地织作。哥哥埋怨她,她只是流泪,想起自己出嫁两三年,就无缘无故地被休谴,虽说与仲卿发誓永不分离,但是相会是不可能的。长年累月住在哥哥家里也不是一个路子,不得已她答应了这门亲事。
五少爷高兴极了,生怕夜长梦多,就把良辰吉日择定在本月三十日,今天已是二十七了,连忙派县丞拿着丰厚的彩礼,带着四五百人,热热闹闹地来到了庐江郡门。
兰芝独自闷闷不乐地呆坐在房中。兰芝娘走进来,挨着她坐下,劝她说:“刚才接到五少爷的信,明天就要来接你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快点把嫁衣准备准备吧,啊?不要把婚事搞得不成样子。”说完,把太守家送来的丝绸绫罗放下,掩上门出去了。
兰芝用手帕捂着嘴啼哭,泪流满面。娘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要为自己操心,她很是过意不去。为了不使娘为难,她含泪绣着嫁衣。绣着绣着,天渐渐暗下来,望着黄昏中的纷纷落叶,兰芝想到自己的命运,忍不住走出门外悲伤地哭起来。
焦仲卿听说后,立即催马直奔刘家。相隔二三里的时候,那马象是同人性似的哀叫了几声。听见马叫声,兰芝知道是焦仲卿来了。
她迎出来,抚摩着马鞍,心酸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她叫他不要再盼望了。
焦仲卿没想到兰芝竟是这样薄情的人,他冷冷地说:“我祝福你攀高了,你现在是一天天富贵起来,而我却只能独自走向黄泉。”兰芝听他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更加伤心起来:“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和你一样都是被迫的。我的心永远不会变,既然生不能在一起,咱们就在黄泉下相见吧!”
新婚那天,兰芝进了青布蓬帐,黄昏后,贺喜的人都走了,乘人不注意,兰芝走出蓬帐,来到池边。新郎和人们找到时,池边只剩下一双丝绣的鞋。
焦仲卿闻说,哭得死去活来,兰芝走了,他再也不能见她一面。兰芝和他一起种的兰花早已枯萎了,那是兰芝最喜欢的一种花。如今人去物空,睹物思人,焦仲卿愁苦不堪。兰芝死后的一天深夜,他来到院中,吊死在院庭的大树下……
仲卿死后,两家人合计把他们的葬在了一起,坟墓设在华山旁边,四周种满了松柏和梧桐。听说后来有两只名叫鸳鸯的鸟儿,时常在这些树间飞来飞去,相向鸣叫,夜夜达五更。人们说那是焦仲卿和刘兰芝生不能同甘共苦、白头偕老,死后变鸟却能相亲相爱、比翼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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