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祁门红茶一喝到就喜欢上了,香啊。闻起来香,喝进嘴里更香。鼻底的香缥缈肆意,挥之不散。嘴里的香,遮遮挡挡,断断续续,像读章回体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嘴里的香比鼻底的香好,好在真真切切回味,又如雪泥鸿爪。
不管是鼻底的香还是嘴里的香,一律香得喜气。香气是出世的,喜气是入世的。香气也好,喜气也好,都是一片琉璃世界。琉璃世界是药师佛的净土,佛经上说,药师琉璃光佛手执药钵,医治一切众生无名痼疾。
祁门红茶泡在浅口玻璃盏里,红茶之红像陈年蜡烛的颜色,香气袅袅,佛光扑面。我觉得自己不是茶客,像菩提树下听道的沙弥了。
每每喝到祁门红茶总让我恍惚。像读鸳鸯蝴蝶派小说,又像读佛经。
祁门红茶漾起红光,红光中有药气。这药气里有世情人事的暖意。暖意之外,还有时间的味道。红茶之色,像丹枫的叶痕。叶落树空,让人怅然。喝着祁门红茶,忽然心生怅然。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发酵过的茶出世意味多些。倘或泡在紫砂壶里越发让人觉得出世,望不到底,一壶老于世故的黯然,壶里是老子庄子的世界,别有洞天。
不敢太出世,我泡祁门红茶喜欢用白瓷壶,青花瓷也不错,但配上红茶,视觉上不如白衬红来得熨帖,白得无邪,红才透彻。
绿茶是收,红茶是放,过去只在秋冬天喝红茶。近来新得一罐祁门红茶,据说是经典之作,说不好。祁门红茶我喝得不多,经典重读,温故才能知新。
盛夏里喝些滋味浓浓的茶水,身体沁出汗,热乎乎的,极舒服。想起多年前读过的那些鸳鸯蝴蝶派小说,才子佳人,良辰美景。
以为风是绿的。去庐江看山,看到了一片又一片茶园,葳蕤茂盛丰盈,染得风都是绿的。那风吹得人欣然怡然。
绿的树绿的草绿的风,恍惚江南。茶汤翠绿,比茶汤更绿的是茶叶,盈盈一握,越发恍惚江南。茶汤入口,喉咙生出绿意,热水里有凉性,雪意上来了。雪意不仅上来了,雪意还婉约得很,有江南风味,斑斑驳驳像太湖石上渐渐化开的积雪。
凉性幽长,这是雪峰其名的由来之一吧。我猜。茶生于峰,这是雪峰其名由来之二吧。我猜。
庐州雪峰的茶汤如此剔透,剔透中一手清亮。端起玻璃杯看看,无丝毫杂质,绿芽沉浮,有如婴儿午睡刚醒,眉眼懵懂。
庐州雪峰茶形工整,像闺阁小楷,漂亮大方。泡入杯中,翠绿的叶脉徐徐伸展,闺阁小楷幻化成工笔花鸟。茶汤入口,一道沉稳的水线落入腹内,更像工笔花鸟。绿茶的味道大多是轻灵的,庐州雪峰偏偏沉稳,这茶里有一股少年老成。有人说胡竹峰的文章少年老成。我想他未必明白少年老成的意思,我想他更未必明白胡竹峰的文章,喝喝庐州雪峰或许好些。
天下好茶皆身负异禀,庐州雪峰的异禀是少年老成。少年是茶叶之嫩,老成是茶汤之稳。稳得妥帖又不失灵气,像清朝阁老的小品文。近来读张英、张廷玉、曾国藩、翁同龢诸贤诗文,况味如同庐州雪峰。
徽茶里,太平猴魁也老成,但不是少年老成。太平猴魁老成持重,有些静穆的意思,如桐城派文章里的表、志、 铭、赞。
第一次喝庐州雪峰是二〇一六年春天的某个夜晚。友人摸黑而来,穿雨而去,留下两箱鸡蛋,一盒茶叶。那茶叶是庐江县柯坦镇所产。朋友让取名字,就叫庐州雪峰吧,我脱口而出。
睡眠不好,但我晚上也能喝庐州雪峰。婴儿午睡刚醒,一脸懵懂。这懵懂让人一夜无梦。
谜面:山中无老虎。
谜底:猴魁。
猴魁的形状,让人想起彪形大汉,满脸髭须。
很多茶叶像地方戏,譬如苏州的昆曲,苏州那样的地方就应该有绵绵的昆曲。譬如安庆的黄梅戏,小城山水就应该孕育出那种朗朗的调子。譬如陕西的秦腔,关中大汉适合那样嘶喊。太平猴魁是黄山的地方戏,只是灵秀的黄山居然生出了如此粗枝大叶的一款茶,像温柔娇小的母亲带着她高大的儿子,猛一见,让人心惊。
第一次喝太平猴魁是在郑州。去朋友那玩,问喝什么。见办公桌上红红绿绿的礼盒中有太平猴魁,泡了一杯。
我在安徽的时候,并没有喝过太平猴魁。有次在小剧场喝信阳毛尖看河南豫剧,身边票友同事说如果喝你们安徽的太平猴魁,听起来感觉更美。
太平猴魁叶片平直坚挺,魁梧重实。简单说,就是个头比较大,叶片长的有六七厘米,这是它独一无二的特征。
冲泡后太平猴魁成片肥壮,一条条阔叶,像绿色的河流。有一次甚至把它看成了绿瀑布,还有一次又把它看成了亚马孙的原始森林。不是我眼神不好,实在是它太奇妙。
太平猴魁的样子有些惆怅,也不一定,但它淡绿的色泽很像少女忧郁的双眸。
条,一条,一条条,绿色的丝带在水中浮动,气息灵动冉冉漂过掌心,在指间滑动,舍不得喝了,作案头雅玩吧。前些时参观农博会,见一个个杯子叠成梯形,里面泡有太平猴魁,感觉几乎是一幅现代派画作。
太平猴魁可以入画,能作书画留白处的闲章。祝寿图上,猴子献桃,红桃墨猴之类(不是大仅如掌,能够磨墨掭墨的墨猴,而是水墨猴子),外加一方殷红的闲章“太平猴魁”四字,我想岁月静好、长命多寿的意思就蕴藉其中了。
太平猴魁长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泡过之后却细嫩碧绿,汤水有儒将的气息。喝在嘴里,太和之气弥于唇齿间。这么比喻有些勉强,太平猴魁虽属绿茶系列,口感不似绿茶一味婉约,它有红茶的醇厚与黑茶的霸气。除了醇厚之外,还有淡淡的甘甜,又好在不涩不苦。我喝茶,一味涩,一味苦,概莫能受。
我在冬天,不大喝绿茶,偶尔喝点毛尖,太平猴魁是首选。尤其是落雪天,用大热的水泡上,温度消退在似凉尤热之际,茶味越发醇厚,茶气幽静,润嘴入喉,体内幽静了。窗外的雪花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天地更幽静了。
瓜片,好,周正。
绿茶喝过很多,许多绿茶有些轻浮。瓜片不轻浮。添水后,云淡风轻,一弯新月照松林。喝瓜片时心里蹦出这样三句话。前一句记事,后两句抒情,前一句实,后两句虚,也是这款茶给我的感觉。一弯弯新月泡在水中,绿水是松林的倒影,好像童话世界。云淡,茶香得薄;风轻,茶味平和。
茶香不能太浓,浓了失之空灵,浓香馥郁,少了回旋余地,多了些香艳。好的茶香是有意无意间挥散的,有意无意,意味才饱满。淡香令人心泛涟漪,多少也有些许惆怅,最好是遐想中有一丝惆怅。这是瓜片之美。
瓜片的产地六安,自古就是产茶区,唐朝时寿州霍山黄芽冠绝一时,明朝时以六安茶著称。
六安瓜片尽管属绿茶系,清新,恬静,但并非一味清新恬静。喝第二泡的时候,有看杜甫诗句的感觉,意境浑阔,人世沧桑。
有一年,杜甫从洛阳到华州,到秦州,到同谷,然后又去了成都,几千里折腾,受冻挨饿,却写了近百首诗。换成其他人,一路辗转漂泊,早已愁肠寸断了。见识过天南地北的各路苦难,杜甫对自己的遭遇毫不在乎,他的精神承受力异乎寻常,他是皱着眉头的乐天派。
将瓜片喝出杜甫的诗意,无非是说此茶味道渊博。渊博的背后,讲究炒功。制作上等瓜片,炒制工具是原始生锅、芒花帚和栗炭,拉火翻烘,人工翻炒,前后达八十一次,为什么偏要八十一次呢? 不能是七十二次,八十次,这里大概有九九归一终成正果的意思吧。
老家与六安近在咫尺,瓜片茶让我多一份亲切。有年春节回家,路过六安时,专门喝了一次瓜片。大概是思乡情切,没喝出多少美感。后来去茶馆喝茶,偶遇六安瓜片,买了三两。每片茶装在铁罐里,单片不带梗芽,色泽如宝石绿。
春天,喝瓜片,像守着自己女人,一杯茶,分解成一口口浅浅的心事。夏天,喝瓜片,绿雪在体内纷纷扬扬。秋天,喝瓜片,韶华美好。现在是冬天,我已经改喝红茶、黑茶了,遐想着开春新鲜的瓜片,心底春光明媚。
喜欢瓜片两个字,她是太平猴魁的小妹,我突然这么觉得。瓜片的茶汤如此清新,清新还不浅薄,杜甫的味道啊。端起茶杯凑在脸上看,春天的森林,绿色的空气,蓝月亮挂满树枝。忽然又看出王维的诗意。她真是太平猴魁的小妹,越发肯定了。
编好我的散文自选集《墨团花册》,一口气泄了,提笔疲倦,不想写东西。编书时,重读旧作,欣喜是有的,毕竟写了那么多。更多的是惭愧,写了那么多不痛不痒的文字。
前些时回了老家,每天和小城一帮文人玩玩。朋友约去皖南,没心绪,近来越发懒得远行。少年游,早已非少年之身;晚年游,年纪还不够;不尴不尬,也就不想出门。
背负着生活的身体,消受不住游山玩水的惬意。再说几百里外的皖南,吸引我的只有两点:黄山与毛峰。
我的故乡距黄山不远。黄山是好地方,归来不看岳,但我就是不想去。我只好黄山之名,去不去都没关系。像喜欢鲁迅一样,没见过他本人有什么关系,看他的书就好。前些年,热衷收藏各种版本的鲁迅作品以及关于鲁迅的各类书籍, 全集,选集,精装的,简装的,新的,旧的……现在大概有几百本了吧,一摞摞放在书架上,双眼凝睇地面带微笑。
计划中一直打算去黄山玩,看看天都峰、莲花峰,看看云海、瀑布,然后买一点毛峰回来。毛峰的名字我喜欢,像个卷毛狮子狗的名字。我不养狗,偶尔在大街上看见美**或抱着、或牵着卷毛狮子狗,觉得很美。
据说毛峰味道不错,只是据说,无从喝起。对于茶,至今还没遇上完全不喜欢的。信阳毛尖味道冲,入了我的嘴,还是将其镇压了。我是泛爱的,所有的茶叶,所有的山水,所有的食物,所有的美文,幸亏没有爱所有的美人……
记得曾去一远房亲戚家,大冬天,冷。我在厢房烘了一上午炭火,午饭后到处走走。屋侧有一古井,青石栏上架着铁轱辘,手握的地方,清亮亮的,砖壁上爬满青苔。勾头去看,井圈上嫩嫩的,一层细软的苔,依稀有小花浅浅无言,稀落如星, 嫩嫩的,绿得可人,极薄极软,仿佛是青砖披上的绿衣。我对这一井青苔顿生好感,它们蔓延在砖壁上,永无出头之日,阿弥陀佛,它们永无出头之日,它们还是静静的。发现如繁星。
下午在亲戚家喝了几杯茶,说是从皖南带过来的毛峰。那么多年的旧事,我忘记了。
据说黄山地区的有些人,一年中饮茶不断,朝也茶、午也茶、晚也茶。不知道这茶是不是毛峰。
有一年祖父去徽州办事,回来时,有人送了一个锡壶胆的老茶具,茶叶放胆中,胆放壶内,胆上有细孔,汁出叶不出,非常方便。谁知道后来那套茶具竟然不翼而飞,大概它习惯了毛峰,容不下乡下的土茶,月黑风高夜,化为一缕清风潜回故乡了。
黄山,我没去过,毛峰,不知道喝没喝过。
忘了,常常忘了,这几天总是忘了喝茶。
琐事缠身,没工夫喝茶,连白开水也忘了。
喝茶是种心境,或者说要心情。人间烟火渐重,喝茶心情顿无,不过在饭桌上偶尔多喝一碗汤罢了。要写文章,要做饭,要打扫卫生,要编稿子,要读书,还要习字,这就是我的生活,忙得没时间喝茶。
今天上午稍闲,想喝茶。平日里都是喝春茶,春风已过,春茶犹在;春风已过耳,春茶犹在家;春风已过耳旁,春茶犹在家中;春风已过耳旁花,春茶犹在家中柜;春风已过耳旁花谢,春茶犹在家中柜藏;春风已过耳旁花谢矣,春茶犹在家中柜藏哉。
矣,哉! 非要说透彻吗? 这年头,许多事不仅要捅破窗户纸,最好把窗户卸掉才好。有人批评我写作过于晦涩,还有人批评我写作过于灰色。那我就写几篇明白如话的文章。没闲心坐下来,你们走着瞧吧。我突然觉得应该分行:
春风已过,春茶犹在;
春风已过耳,春茶犹在家;
春风已过耳旁,春茶犹在家中;
春风已过耳旁花,春茶犹在家中柜;
春风已过耳旁花谢,春茶犹在家中柜藏;
春风已过耳旁花谢矣,春茶犹在家中柜藏哉。
有点宝塔体的意思,不过是平顶宝塔,或者说是平顶山,或者说是梯田。
我刚才说平日里喝春茶,今天喝的却是秋茶。上次回岳西,王金桥送我的。我有口福,天南地北的朋友送来那么多好茶。金桥说这是秋茶,最近才开始制作,一定要尝尝。茶是君子,君子之交淡如茶。我和金桥交往七八年,相逢咧嘴一笑,别后偶尔联系,不浓不淡如茶,像古时君子之交。
因为茶多,也就不知道爱惜。前些时逛茶庄,发现茶钱比饭钱贵得太多。一篇文章能换来一顿好饭,十篇文章未必讨得一杯好茶,惭愧。我以前惜饭不惜茶,惭愧。人应该有惜茶之心,惜饭是素质,惜茶则是情怀。
今天上午,喝了秋茶,一款叫“秋里雾”的秋茶。秋里雾三字大有诗意,顿生好感:秋天的早晨,起雾了,白霭弥漫,满山的茶园在秋雾中苏醒,尖尖的叶片上兀自挂着昨夜的冷露。采茶的农民,采茶的少女,三三两两在茶园工作。工作无好坏,我觉得采茶风雅——贯穿人间气息的风雅。
秋里雾茶,与我常喝的春茶作个比较。春茶有香,岳西的春茶,有板栗香或者兰花香,但秋茶不香,到底上了年纪,毕竟属于秋天,或许已不屑借香取宠,欲以味制胜。我喝了一杯,口感稍重,比春茶涩。春茶是清逸的,向上的,秋茶则是浑厚的,下沉的。
同为绿茶,秋茶的叶底明亮丰腴,温润似玉。秋天肃杀,秋茶却如此明亮,春茶是明亮中透着绿意,秋茶却明亮中带着萧瑟——琥珀之黄。
我看见了满杯浅绿中淡淡的琥珀之黄。
老家岳西是茶乡,翠兰遐迩四方。乡下农人常喝的却是自制的岳西炒青。炒青属绿茶类,有长炒青、圆炒青、特种炒青之分,我不知道岳西炒青属哪一种。
我是喝岳西炒青长大的。
岳西炒青像文言文写的笔记,少年时代读不出好。十三四岁之际,囫囵吞枣读了不少笔记,《东坡志林》《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岁数不够,没读出多少好来。如今猛地想起,吓一跳,那些笔记的好,让人吓一跳。并不是说我如今就懂得了那些笔记的好,但至少吓一跳,不复当年的瞎热闹。
炒青是茶叶的加工方法,与其相对的是蒸青。蒸青从唐朝发端,一直蒸到明朝,终于式微了,岳西炒青大行其道。
炒青火大。有年春天,喝多了手工炭火烘焙的炒青,上火了,嗓子失音半个月。读来的印象,明朝人清朝人火气大些,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炒青。
新制的岳西炒青得放,冷藏几天再喝,茶叶的火气消退了,味道更平,平而足。好的岳西炒青,连泡五开水,入嘴兀自桀骜不驯。岳西炒青的好,正是好在桀骜不驯上。
炒青耐泡,哪怕是泡残了,仍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慷慨,不经意间立马南山、拔剑四顾。这一点蒸青比不上,蒸青有水汽,做得不好,泡出的茶汤易流于寡。我喝茶不怕苦不怕涩不怕淡,唯独怯寡。茶汤一寡就没有回味,不如白开水来得舒爽。
朋友知我,每年惠送一斤岳西炒青,用雨前或明前茶精制而成。茶味甘滑,嫩且老,仿佛坐在春风里看秋景。雨前明前茶做的岳西炒青,一来有空山新雨后的轻灵,又不乏天气晚来秋的惆怅。好茶都是这样,有阴有阳,阴阳互补。
春风好,秋景好,春风里看秋景,这样的好哪里找,只得喝喝岳西炒青。
好的岳西炒青,喝得出一段《天方夜谭》,也喝得出一段《聊斋志异》。
又及:
午饭前喝了杯岳西炒青,午睡后一股茶气兀自在嘴里呐喊。到底受了十足火功,清新中有股子烈性。岳西炒青是曹雪芹笔下的探春。若问缘由,边喝岳西炒青边读《红楼梦》去。
岳西炒青的烈性在绿茶里实属凤毛麟角。前几天写一信札,错把凤毛麟角写成了凤毛羚角,心下大惭。朋友说无妨,羚角也不错,现在大贵。朋友说他每年立夏必喝羚角汤,一夏无事。
也是,凤毛是什么毛,杜撰耳。麟角是什么角,还是杜撰耳。凤毛羚角有实有虚,将错就错,别有意味。
岳西炒青的做法并不复杂,但对技艺要求高。岳西炒青第一要义是炒——炒好青茶。炒老了,茶味涩,炒嫩了,茶味出不来。炒之后,又要揉,揉好了,茶形才好看,茶味才正。我过去每年做一点岳西炒青,揉茶之后,第二天兀自一手茶香。
那时候乡下有人把炒青当药喝。感冒受凉了,泡一大瓶岳西炒青,浓且热,热得发烫,喝饱喝足,发出一身汗,身子好了。
岳西炒青不香,当然,这是一己的偏见,我母亲就觉得香。我说岳西炒青不香实则因为其香浑实,香之气非得漫漶才是上品。岳西炒青香得太满了,让人不容易觉得它香。
香的好处,全在于空灵,除了菜饭香要香得富足之外,不管是沉香檀香草香还是茶香皆要跳脱。
我喝岳西炒青泡得淡,一来是怕苦,二则泡浓了,入嘴味道太满,不得回旋。岳西炒青要用热水,小口喝,不妨用小盅,一连喝十几盅,滋味就上来了,不仅滋味上来了,滋味还长着呢。
莫名想起翠兰了,想起岳西的翠兰。
翠兰真是好茶,大抵是生长于斯的缘故,年纪渐长,又远离故地,心里觉得亲近家乡的物事便是亲近家乡的土地。每每无聊,总要泡杯翠兰独饮。
洗净手,用透明的玻璃盏,取半撮翠兰铺满杯底,注入浅浅一层细水,茶叶在瞬间碧绿,仿佛一次再生,倏尔一股股沁人的幽香飘逸于鼻间,眨眼工夫,茶叶已苏醒舒展如新芽。续水,汤色更加淡雅,像齐白石的水墨小品,清而丰,淡且腴,在灯下细看,真有隔帘花影,金屋梦香,鸳鸯蝴蝶的风韵。
我有过一只上好的玻璃杯,晶莹剔透,造型清奇,用它泡翠兰。有天弟弟用它泡铁观音,刚灌水,一下子裂成了两片。它是通灵之物,刚烈之身,我就知道它一杯不侍二茶的。
出于父亲的影响,吃茶在我家成了最重要的日事。吃字安在茶前,有古意,比喝更传情,尤其是翠兰这样的尤物。
乡居岁月,有翠兰相伴,苦日子也苦得画意诗情。
每年清明前后,母亲总要去茶园采上一捧嫩芽,制成新茶给家人分享。
如今移居中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幸好在夜晚,在午后,在闲暇时,还可以喝一杯翠兰。
翠兰入口的刹那,让人生出退隐山村的虚境,劈柴,喂牛,犁田,种地,眼前的厅室似乎变成了泥墙瓦屋,窗外的闪烁霓虹也幻化为蓝天白云。
当年春日,母亲炒茶时弥漫在整院子的青气,此去经年,仍不绝如缕。我喜欢母亲炒制的翠兰,虽不够精致,但有乡村风味,民间气息。因是手工做的,比机工茶少了点匠气。
对于喝茶,我是挑剔的,从某种程度说,也应该挑剔。对写作挑剔,是对艺术负责;对书本挑剔,是对阅读负责;对喝茶挑剔,就是对自己的嘴巴和肠胃负责啊。喝茶是一种感性的品味,是人与大自然的交流与沟通。说个题外话:我觉得制茶工艺过于依赖现代工业,会破坏茶叶的内在质量。譬如机工翠兰,像一个少女抹着彩妆,美则美矣,但多少迷失了些本色。
茶如写作,淡则幽,简则远,像张岱的梦忆,越写越短,短到后来,仅剩盈盈一溪清水,没有渔翁,没有顽童,捣衣的村姑回家做饭了,寥寥几根芦苇,在风雨中摇曳成月下霜露。言简意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现在是凌晨,写作的人还在修修改改。桌子上的翠兰袅起一道道热气,空气中半盛着茶香,淡淡疏疏。我有翠兰茶,不关春风事,于是作诗:
一袭青衣
环杯轻舞
晓月在窗前
清风在门外
穿布衫的男人
在灯影里
旧茶已尽,新茶未到,写《翠兰记》的人越发惆怅。在故乡,巷口该有卖茶人了。
抬头,看到了薄雾中的茶园。
二〇一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去青阳黄石溪看茶。车进山时,天试探地掉了几滴雨,渐行渐深,山渐渐阔了。到底是江南,山崖峭壁也绿茵茵长有草木。车到黄石溪时,雨开始大了。山腰袅了层雾,那雾极薄,人的目光能透过去。美也正是美在这里。云要厚,厚云才有意趣;雾不妨薄,薄雾最堪清赏闲玩。
因为雨的缘故,茶园显得更绿。茶园之绿有一种艳,不是艳丽的艳,而是鲜艳的艳。鲜艳的茶绿,让人心旷神怡,恨不得对山长啸一声才过瘾。但不敢高声的,怕惊破了眼前的阒静。于是朝四周看看。
抬头,看到了薄雾中的茶园。
薄雾中的茶园或许以前见过,说或许,是因为记不清了,权当第一次。
雨越下越密,雾未见浓重的意思,茶越来越淡。暮色前明亮的天空中,雨顿了顿,茶园越来越精神,仿佛穿绿衣服女子拎一篮子浣洗过的衣服,带一身水汽,浅笑盈盈从河边走来。薄雾中的茶园,勾魂之处就在这里。
黄石溪产的茶叫黄石毛峰。
我喝的这杯黄石毛峰的产地是道僧洞,属高山茶。想到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想到道僧洞,茶不禁喝出了药气喝出了隐士气喝出了禅味。禅味究竟是什么味,我说不好,也不知道,大抵是生活味吧。对面的人家,春联褪色了,但红彤彤的并不失喜气。红联白墙黑瓦青山绿树翠竹,心里一动,生出些终老于斯的意思。
黄石毛峰又名天台云雾。喝着黄石毛峰,想起天台的云雾,飘飘欲仙。高处不胜寒,我带了外套。
四月天傍晚的黄石溪有冷意,我从包里拿出外套加上。
抬头,看到了薄雾中的茶园。
附录:
夜宿黄石溪。一夜雨声不绝,溪水暴涨。天明雨点更大,跳珠翻滚如泼豆。山中人音鸟影俱无,只有风声雨声。从农家借一破伞,与友人访道僧洞。穿林过桥,缘山间石条路上行。云雾交接,云耶雾耶不分。走至云深处,那云又在更深处。半路见农妇着雨衣采茶,雨衣红色绿色蓝色,远望如一点。雨忽大忽小,落在伞面砰然,衣衫尽湿,不遇道僧洞,兴尽而返。
下午访翠峰寺,一行山路。那路极窄,两车交错时,吞吞吐吐,不敢僭越一寸。山间竹林无数,竹笋亦无数,笋作挺拔状,欣然傲立。竹林秀美如处子,竹笋壮美似男儿。越走越高,雾越来越大,弥漫山野,十步之外,不辨男女。前方修路,车不得过,兴尽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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