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莺公路上,刚进入山路的时候,发现道路左边窜出来一丛丛苇芒,右边也窜出了一丛丛苇芒,然后车子转进了迂回的山路,芒花竟像一种秋天的情绪,感染了整片山丘,有几座乔木稀少的小丘,蒙上了一片白。冬天的寒风从谷口吹来,苇上白色的芒花随着风飘摇了起来。
我忍不住下车,站在那整山的白芒花前。青色山脉是山的背景,那时的苇芒像是水墨画的留白,这留白的空间虽未多作着墨,却充满了联想,仿佛它给山的天地间多留了空间,我们可以顺着芒花的步迹往更远的天地走去。我站在苇芒花的中间,虽不能见到山的背面,也看不到那弯折的路之尽头,但我知道,顺着这飘动的白色寻去,山的背面是苇芒,路的尽头也是苇芒。
北莺公路是我常旅行的一条路,就在两星期前我曾路过这里,那时苇芒还只是山中的野草,芜杂地蔓生两旁,我们完全不能感知它的美。仅仅两星期的时间,蔓生的野草吐出了心头的白,染满了山坡,顺势下望,可以看到大汉溪的两旁,那些没有耕种的田地,已经完全被白色占据了。好像这些白色的芒花不是慢慢开起,而是在一夜之间怒放。
在乡间,苇芒是最低贱的植物,因此它的生命力特别强悍,一到秋天,它就成为山野中最美的景色了。有一年我在花盆里随意栽植一株苇芒,本来静静躺在花园一角,到秋末时它突然抽拔开花,使那些黄的红的花全成了烘托它的背景。那令我们感觉,苇芒代表了自然的时序,它一生的精华就在秋天。有一次,我路过村落去探望郊区的朋友,在路旁拔了几株苇芒的长花送给朋友,他收到苇芒花时不禁感叹:“竟然已是秋天了!”——苇芒给人季节的感受,胜过了春天的玫瑰。
站在满山的芒花里,我想起一位特立独行的和尚云门文偃。云门是禅宗里追求心灵自由的代表,有一次,一位和尚问他:
“什么是佛法的大意?”
“春来草自青!”他说。
又有和尚问他:
“什么是成佛的方法?”
“东山水上行!”他说。
在云门的眼中,佛法的大意与成佛的方法,其实就是一种自然,一种万物变化与成长的基本道理;透过这种自然的过程,我们既可以说,佛法大意是“春来草自青”,当然也可以说是“秋来苇自白”,它是自然心,也是平常心。
云门和尚的祖师爷德山宣鉴,自以为天下学问唯我知焉,他从四川一直向湖南走去,要向南方的禅师们挑战,好不容易到了澧阳崇信大师弘法的道场龙潭,不免心浮气傲地大叫:“久闻龙潭大名,没想到潭也没有、龙也没有!”但一看到龙潭风景优美,就住了下来。
有一天月黑风高,德山坐在寺前沉思佛法精义,忽然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影,正是崇信大师,对他说:“夜深了,何不回到温暖的房里休息?”德山说:“回去的路太黑了!”崇信爱怜地说:“我去给你点一盏灯,一盏光明之灯。”
不一会儿,崇信从寺中点来一盏灯,虽是一盏小灯,也足以照亮了通往龙潭寺的小路,他交给德山说:“拿去吧!这是光明的灯。”德山正伸手要接,崇信突然一口气吹熄了灯,一言不发,德山羞愧交加,猛然悟道,长跪不起。
德山所悟的道正是心灵之灯,是自然的生发,而不是外力的点燃,这种力量原本不限于灯,也就像秋天里满山的芒花,它不必言语,就让人体会了天地,全是在时间的推演下自然生变——青山犹有白发的时候,何况是人呢?
《金刚经》里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为什么不可得呢?因为面对自然的浩浩渺渺,人的心念实在是无比细小,而且时刻变化,让我们无法知解人生与自然的本意。这本意正是“春来草自青,秋来苇自白”,是一种宇宙时空的推演。
我读过一本《醉古堂剑扫》中有这样几句:“今世昏昏逐逐,无一日不醉,无一人不醉。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而天下竟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安得一服清凉,人人解醒。”乃是因为人不能取寓自然,所以不能得人间的清凉。虽说不少智慧之士想要突破这种自然演变的藩篱,像明朝才子于孔兼在《菜根谭题词》里说:“天劳我以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以遇,吾高吾道以通之。”想要找到一条补天通天的道路,可是,我们的心再飘逸,我们的道再高远,恐怕都无法让苇芒在春日里开花吧!
人们对自然、宇宙、时空的无奈,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豪放如李白,在《把酒问月》一诗中曾有一段淋漓的描写:“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真真写出了淡淡的感慨。人能与月同行,而月却曾古今辉映,人在月中仅是流水一般情境。同样的,人能在苇草白头之时感慨不已,可是年年苇草白头,而人事已非!
少年时代读《孔雀东南飞》,有几句至今仍不能忘:“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是刘兰芝对丈夫表示永志不渝的誓词,竟把芦苇蒲草比作永远的磐石,令人记忆鲜明,最后仍不免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殉情以殁;刘兰芝魂灵已远,不能知道她心中的苇草,仍在南方的山头开放。
想到苇草种种,突然浮起苏东坡的名句“青山一发是中原”,那青山远望只是一发,而在秋天的青山里,那情牵动心的一发却已在无意之中白了发梢,即使是中原,此刻也是白发满山了吧!
我离开那座开满芒花的丘陵,驱车往乡间走去,脑中全是在风中飘摇的芒花,竟使我微微颤抖起来,有一种越过山头的冲动,虽然心里明明知道山头可攀,而青山白发影像烙在心头,却是遥遥难越了。
摘自林清玄《白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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