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 翻译 philosophy

哲学 翻译 philosophy,第1张

什么是哲学

哲学足以长久地令人惊奇。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古希腊人赋予了哲学一个独特的名称,把它叫作philosophia (注:为印刷方便,文中所引希腊文均据苗力天先生手订汉语拼音希腊字母对照表,以拉丁字母形式写出。该对照表见1999年《哲学译丛》第2期。),而哲学家相应地被叫做philosophos。philosophia由philos和sophia两部分构成,philos由动词philein而来,是philein的形容词形式,philein是动词,指“爱”,而sophia指“智慧”,从而,philosophia按其本义而言,乃是指“爱智慧”。如同sophos相应于sophia是指“智慧的人”一样,philosophos相应于philosophia,指“爱智者”。 “爱智慧”和“爱智者”分别道出了“哲学”和“哲学家”原初的意蕴,但这并不是最为原初的,至少,它仍然需要解释。据说,最早使用philosophia和philosophos的是毕达戈拉斯。狄奥根尼•拉尔修这样记载说:“据蓬托斯的赫拉克利德在《论无生物》中所说,当毕达戈拉斯在西库翁同西库翁或弗里阿西亚的僭主勒翁交谈时,他第一个使用了philosophia的名称,并且把他自己称作philosophos,因为除了神,没有一个人是智慧的。”[1](第1卷第12节)在别的地方,拉尔修还记载了有关毕达戈拉斯的一则轶事: “苏西克拉底在《师承录》中说,当弗里阿西亚的僭主勒翁问及他是什么人时,他说,‘一个philosophos’。他还说生活就象节日盛会,竞赛的来此,做生意的来此,而最好的观众也来此,同样,他说,在生活中,一些奴性的人生来是名利的猎手,而philosophos生来寻求真理。”[1](第8卷第8节)在这最后一句话中,一个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这就是andrapodoodees。这是一个复合词,由andrapodon和eidos构成。andrapodon指奴隶,而eidos指形式、外观。从而andrapodoodees就指“具有奴隶本性的人”,也即“奴性的人”。毕达戈拉斯在这里显然是说:只有奴性的人才追求名和利,而哲学家追求真理。与此对立,他就明确地把哲学家归到了自由人的行列,从而相应地也就把自由和真理联系在了一起。这引导我们进一步深思哲学philosophia的更为原初的内涵。 “真理”一词希腊文写作aleetheia。这是一个复合词。a—是前缀,表否定。leetheia由动词leethein而来,leethein是动词lanthanein的古体。lanthanein意为“隐蔽”、“不被注意”、“不被看见”。由此,真理aleetheia在本义上通常被解作“去蔽”,也就是去除遮蔽,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一般说来,寻求真理的过程也就是去蔽的过程。但去蔽不单单意味着寻求、思考,它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智力努力的过程。aleetheia更为准确的意思乃是“无蔽”或者说“敞亮”。正是在这一点上,aleetheia与sophia具有内在的关联。因为,sophia的词根为phoos,光。从而,sophia本真的意思乃是“一种光明”,凭借这种光明,sophia把自己展现为一个澄明之境,而这正是真理aleetheia“无蔽”、“敞亮”的内涵。所以,追求真理的人,也就是追求智慧的人,如前面毕达戈拉斯所说,“只有philosophos才追求aleetheia”。真理与智慧的这一内在关联表明,真理就是“无蔽状态”。这一本质性的界定告诉我们,寻求真理更重要的是能够立于、处于、置身于这一无蔽状态,而这就不单单是一个理智运思的过程,还蕴涵着意志的活动,它是意志的一个决断,通过这个决断,寻求真理的人把自己整个地置于真理之中,使自己本身作为“无蔽状态”展现出来。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们说,真理内在地与自由相联。这是因为,唯有自由者能够处于无蔽之状态。而这是因为,唯有自由者才无所畏惧地解散了一切俗世的牵连,把自己完全地交付到了真理的手中。只是在这样彻底的决绝之中,一个无蔽状态准备好了,而真理的隆隆雷声开始在天宇震响,在人心中激起感应。这非大无畏者不能办,但另一方面非深于爱者又不能无畏。只是这样,哲学才最终把自己与爱牵连在一起。这是对真理至深的爱,它把自己投向真理无蔽之状态(philosophia),在这里静等智慧之光破晓的透亮。这样看来,哲学作为对真理和智慧的寻求,在其本性上乃是危险的。因为我们向来不在自由之中,我们为世虑所纠缠,如同亚里士多德所说,在许多方面我们是奴性的,从而问题首先在于我们能不能自由,敢不敢自由?我们能否象打鱼的载伯德的两个儿子把自己坦然交付给耶稣一样[2],把我们自己交付在真理手中?尼采在《看哪,这人》中这样写道:“凡是善于发现我的著作散发出来的气息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一种高空之气,振奋之气。人们必须对它有所准备,不然,一旦身处其中就有非同小可的受寒危险。寒冰在近,孤寂无边,——然而,躺卧在阳光下的万物是多么沉静!呼吸是何等地自由自在!人们会感到有无数的事物处于其间!正如我一向认为和经历的那样,哲学甘愿生活在冰雪和高山——在生命中搜寻一切陌生的和可疑的事物,搜寻以往惨遭道德禁锢的一切。”[3](p5)实际上,人们长久以来所禁锢的不是别的什么,就是真理和自由。所以,真理和自由是危险的。但正因此,它激发起至深的爱与大无畏。危险、深爱与无畏成就了哲学。这样看来,自由乃是哲学的前提。自由与sophia,aleetheia,philosophia,philosophos的这样一种内在关联,是古希腊哲学家的一个基本洞见。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谈到哲学时明确地说“诸知识中唯有它是自由的”(982b27),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谈及古代哲学家和他们所从事的事业时又这样说:“他们对自身得益之事并无所知,而他们所知的东西都是罕见的、深奥的、非人之所能及的,但却没有实用价值。因为,他们所追求的不是对人有益的东西。”(1141b6-10)在这样一个基本认识的基础上,他进而把哲学与自由的一个独特的境域——闲暇skholee联系在一起。他这样说:“只有在全部生活必需都已具备的时候,在那些人们有了闲暇的地方,那些既不提供快乐,也不以满足必需为目的的科学才首先被发现。由此,在埃及地区,数学技术首先形成,在那里,僧侣等级被允许有闲暇。”(981b21-26) 这样,skholee就被展现为哲学活动发生的具体的、基础性的自由之境域。那么,何谓skholee?闲暇并非无所事事。在古希腊skholee并不意味着怠惰和静止,相反,skholee是与积极的活动联系在一起的。作为“闲暇”的skholee,它的一个基本的转义就是指“占用了闲暇之事”。可见,skholee并不意味着空洞、空虚,它为事情所占用。但何谓“占用了闲暇之事”呢?岂不是一切工作都在占用着我们原本空闲的生命吗?而我们也了解在现代生活中的所谓休闲是什么。它是一种消费行为,为市场所操纵。市场不仅操纵着我们怎样工作,也操纵着我们怎样休息、娱乐。在市场的操纵下,我们积极地投身于健身、旅游、餐饮、购物、娱乐、社交。在此,我们非但没有进入一个自由之境,相反,却更深地陷入了俗世的缠绕之中。从而,在如此的闲暇之中,我们非但没有成为空洞,相反却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所占用,以至于忙得不亦乐乎。这样看来,askholia“忙碌”不正是skholee的实现吗?由此,skholee竟然在其相反的意义askholia中消失了吗?那么也就无所谓闲暇了?!skholee即askholia,askholia即skholee,askholia之a—也就没有否定的意味了,从而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这样一段话“人的本性谋求的不仅是能够胜任忙碌(askholein),而且是能够安然享有闲暇(skholazein)。……skholee是全部人生的唯一本原。假如两者都是必需的,那么skholee也比askholia更为可取,并是后者的目的,……”(1337b30-34)也就毫无意义,全是空话了。如此一来,我们还怎么能够理解与自由之思想相联的skholee呢?但这只是想当然之推论。在古希腊,skholee并非指占据我们生命的一切事情。对古希腊人来说,那能够“占用闲暇”的是一类特定的事情,这就是言谈,尤其是指学术性的讨论、辩论和演讲。古希腊人把skholee之名赋予这样一类事情,认为它们在本质上属于闲暇。这样,skholee的积极有为,并不使它走到它的反面askholia“忙碌”之中去。占用闲暇的是一些自由之事,它使我们的生命充实,而不是陷入到无谓的忙碌之中。由此,它持久地占有了闲暇,保有了闲暇作为自由之境的本质,并将这本质真正地实现了出来。 由skholee“闲暇”的这样一层转义进而引申出另外一重意义,即“度过闲暇之地”,拉丁化后成为schola。西方教育中一个基本的词school即由此而来。从而,school在本义就是“度过闲暇之地”。school的本质就是自由。而我们知道,school的另一个意义就是学派。从而,哲学正是在闲暇之中发生,它具有闲暇的本质,这就是说,它是自由的,并且在一个提供了自由之保障的地方发生。由此,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这样说:“作为思辨的理智的现实活动看起来正是以闲暇来区分的,……它在自身之外别无目的可追求,有着本己的快乐……以及属人的自足、闲暇和孜孜不倦。”(1177b19-22)。 二但是,skholee只为哲学的发生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境域。人们占用闲暇之事颇多,从而享有闲暇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从事哲学思考。这样,我们还必须询问,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一个自由人把自己的全部生命投入到一次深长的思之中去了?我们说,这就是惊奇,古希腊语写作thauma。惊奇开启了哲思。柏拉图说:“thauma原是哲学家的标志,此外哲学别无开端。”[4](p42)这里,“开端”一词是arkhee,海德格尔因此在《什么是哲学》中发挥道:“惊奇是arkhee—它贯通于哲学的每一个步骤中。”[5](p603)而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的阐述则更为详细。他这样说:“无论现在,还是最初,人都是由于惊奇而开始哲学思考(philosophein)的,一开始是对身边不解的东西感到惊奇,继而逐步前进,而对更重大的事情发生疑问,例如关于月象的变化,关于太阳和星辰的变化,以及关于万物的生成。一个感到困惑和惊奇的人,便自觉其无知(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一个爱智慧的人也就是爱奥秘的人,奥秘由可惊之物构成)。如若人们为了摆脱无知而进行哲学思考,那么,很显然他们是为了知而追求知识,并不以任何实用为目的。当前的事情自身就可作证,可以说,只有在生活必需品全部齐备之后,人们为了娱乐和消遣才开始进行这样的思考。显然,我们追求它并不是为了其他效用,正如我们把一个为自己、并不为他人而存在的人称为自由人一样,在各种科学中唯有这种科学才是自由的,只有它才仅是为了自身而存在。”(982b12-28) 在这段话中,除了论述到哲学解散一切俗世牵连的自由本性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亚里士多德明确地把惊奇(thauma)树立为哲学思考(pilosphein)的开端。但这不是一种泛泛的哲学思考,例如就不是一种学究式的、以职业方式进行的思考,在这个思考过程中是没有丝毫惊奇可言的,而是充满了教条和程式,触处皆是已死之物。在这里我们应当对pilosophein一词思考得更深一些、更为本原一些。它毋宁说是一种“哲思”,而作为哲思,它摆脱了一切成见和固有的模式,把自己展现为一种纯思,一种解放了的、自由了的思,它仅为对真理的爱和渴求所贯注。而每个人只是在他对世界表示出最原始的惊奇的一刻,才最有可能具有这种“哲思”。此时,他摆脱了一切思维的矫饰和麻木,不再羞愧于自己的无知与迷茫。他开始象儿童一样地提问,并试图结结巴巴地去言说世界和自身,所问的是关于生活、关于世界的最为基本的问题,而不是一些高深的问题。从而它是笨拙的,但它甘愿笨拙;它自觉到自己的无知,并为自己的无知感到震惊;它为问题所缠绕,不掩饰这种无知,不逃避这些问题,而是勇敢地置身于其中,在茫然无知之境展开艰苦卓绝的思考。但由此它也就开启了对事物最为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因为理解和认识总在惊奇与困惑之中发生。这样看来,正是惊奇把我们置入了哲学思考之中,哲思于惊奇之中现身。惊奇就仿佛是一道光明,思想为它所启明。因此,为了更为深刻地体悟哲学之思及其发生,我们有必要来对惊奇作一番细致的分析。我们首先注意到,惊奇毫无疑问是一种情绪,但它是一种独特的情绪,对它我们不能说,“让我们惊奇一下吧”,“让我们以此消遣一下吧”,不,这还不是真的惊奇。真的惊奇到来时没有丝毫的征兆,我们也许在路上匆匆地行走,也许在低头工作,为生活所困扰,但只是不经意的一抬眼,我们惊奇了,我们一下子被它攫住,整个身心为之震动,仿佛为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所吸引,我们从疲倦我们身心的繁忙的日常事务中挣脱出来,处于一种恍然自失的状态。惊奇到来之时,世界变得无限深邃而辽阔,万物放出安详而静谧的光芒;惊奇过去之后,世界依然故我,我们发现生活还是老样子。但是从此内心为一种神秘的光所照耀,我们懂得,我们的生命是属灵的。因此,我们不能用日常的眼光来看待惊奇。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并不缺乏可惊奇的东西,因为日常生活中虽然充斥着惯常的事物,但是人们也时时要弄出一些新奇的事物来,以给生活一些小刺激、小惊喜,使贫乏的时代也有属于自己可夸耀的东西。但惊奇并不是对新奇事物的惊奇,这,常人们也会,而且更善于大惊小怪。这样的惊奇只是眩惑而已,我们被事物所传递给我们的新奇的官能刺激所吸引,沉迷于其中,偶或有一问,但很快我们便“懒得去想”了,它并不开启人的思想,相反却使我们远离思想。真正的惊奇不仅仅是对事物的新奇感到惊奇,而更多地是对事物的惯常感到惊奇。亚里士多德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这样描绘惊奇说:“无论现在,还是最初,人都是由于惊奇而开始哲学思考(philosophein)的,一开始是对身边不解的东西感到惊奇,继而逐步前进,而对更重大的事情发生疑问,例如关于月相的变化,关于太阳和星辰的变化……。”在这句话中,我们要注意的是taprokheira“身边的东西”这个词,它由pro“靠近”和kheira“手”构成,因此直译就是“手头之物”。显然作为手头之物,它最大的特征就是实用性和日常性,它是我们日常经验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物。在反复的操持中,我们的手变得富有技巧,思想却沉睡了。但亚里士多德指出,真正的惊奇正发生于此,而由此出发,我们才可能触及到更为重大的问题。因此惊奇在本质上不只是对新奇事物的惊奇,反倒是对日常事物的惊奇。我们惊奇于它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熟识的方式存在,因为它完全可以有另外的存在。这样,经验知识的现成性和完满性就被打破了,事物的存在被动摇了,一种解放的力量被唤醒,人们仿佛窥探到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在这里充满了不确定,从而无知感产生了。(亚里士多德说:“一个感到困惑和惊奇的人,便自觉其无知”。)于是,惊奇就唤醒了一种沉思的力量,它把我们引向事物的存在本身,或者说让事物作为其自身而展现,它由此就敞开了一个崭新的境域。而这就是哲学之自由的境域。这样看来,惊奇是一种真正思想性的力量。惊奇就是思想,思想就是惊奇。自然,它无疑是一种情绪,一种欲望,但却是一种纯粹的欲望,一种“思”之欲求。这就是说,它作为欲望,排除了任何功利性的目的,脱离了一切物欲,而仅仅“想”知其究竟。这样,这种纯粹的“思”欲就把心灵从其正在从事的实际事务中,从俗世的牵连中推了出去,仿佛遭受了重重的一击一样,我们说惊奇的人丧魂失魄了。从而,惊奇就表现为日常实践活动的中断,它把人从日常生活中生拽了出去,使其突然置身于一个纯粹的思想的境域。惊奇就是这样一种伟力或奥力,而哲学就是它的奥迹。我们说,唯有一个真正自由的人能够进行哲学思考,但这还不够确切,还应该说,唯有一个自由并能惊奇的人才能进行哲学思考。哲学要求一颗质朴无华的心灵,只有这样,它才能被惊奇所打动,并听命于它。不能摆脱虚荣的心灵与惊奇无缘;不能敬畏崇高与神圣的心灵也不能够惊奇。唯有兼具这二者,当惊奇来临之时,才能持久地、深长地沉入思之中。

但这样的思是怎样的一种思呢?我们前面说过,这是一种哲思(philosophein)。但什么是哲思?我们知道,这不过就是哲学philosophia。而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哲学作为最高的知识,被赋予了一个崇高的名称——theooretikee,思辨科学。但什么是思辨科学?思辨科学也就是理论科学,因为,theooretikee拉丁化后就写作theory,理论。但理论已经使哲学成为灰色的了,因此我们要从别的地方来寻找哲思的原初而本真的意蕴。我们知道,在古希腊语中,theooretikee由名词theooria而来,theooria意即“思辨”。而theooria又由动词theoorein而来。theoorein由theos和horan构成。theos意为“神”,horan意为“观看”。因此,“思辨”在其本义上意谓“神的观看”或者“神思”。theooria的这样一层内涵,在另一个拉丁语源的词contemplate中还保存着。contemplate译为“静观”、“沉思”,其词根temple即是属神的。把“思辨”解作“神思”是有根据的。因为在不止一处,亚里士多德都明确地强调,完全自足的思辨活动只有神才具有,唯有神才享有这一至福,而人只不过是分享了这一幸福而已。从“神的观看”中我们就瞥见了哲思或思辨最为原初的意蕴,它原来不是什么深邃幽缈之物,而就是纯粹的静观,它源于我们“看”的本性。这样无怪乎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以这样一句不同凡响的话作为开端:pantesanthroopitoueidenaloregontaiphusei。通常这句话被译作“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而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把它独特地解作“看的牵挂从根本上就属于人的存在”[6](p52)。追究起来,这里作为“知”解的eidenai按其本义确实是“看”的意思,因为eidenai是horan的完成体的不定式形式。这样看来,哲思其最为原初的形式乃是观看,思之本性蕴含在看之中。但这是一种怎样的看?我们说,这是一种纯粹的看。亚里士多德正确地指出了 这一点。他紧接着上面那句话这样说:“人们甚至离开实用而喜爱感觉本身,喜爱视觉尤胜于其他。不仅是在实际活动中,就在并不打算做什么的时候,正如人们所说,和其他相比,我们也更愿意观看。这是由于,它最能使我们识别事物,并揭示各种各样的差别。”(980a23-26)这样看来,我们不是在别的观看中,例如就不是在动物猎食般地追名逐利的观看活动中进入沉思,而是在一种被解放了的、成为自由的看之中。只是在这样一看中,不仅我们,而且万物都从它们惯常的联系中、从它们世俗的价值中摆脱了出来,显示出自己本真的面目。而这样获得的成果就被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正确地称之为idea和eidos。它们正是由horan的过去式的词根id而来的。从而,它们在本义上乃是视觉之形象。但既然我们这里所说的观看已不是日常的观看,而是纯粹的看,是神圣的观看,从而如此获得的视觉之形象就洗去了日常生活敷于其上的尘垢,而成为通体透亮的一种光辉的形象,成为事物之本真的面目。作为一种光辉的形象,它们就把自己展现为真理和智慧的无蔽状态、澄明之境。因此,柏拉图在指出惊奇是哲学的开端之后,满蕴深意地这样说:“说iris是thauma之女,并无误溯其血统。”[4](p42)这里,所谓iris是指彩虹,人格化后为虹之女神,是宙斯的信使,向人传达神的旨意与福音。iris让我们同样联想到了看,因为作为天边的彩虹,荷马早已经把她与看联系在一起,称作thauma idesthai“奇观”。因而柏拉图在这里说“iris是thauma之女”显然含有看出于惊奇的意思。但这一看不是其他,它看到的是来自神界的消息,而我们知道,神界是远离世俗的,从而由惊奇而生的看,无疑是一种纯粹的看,这一看就把存在之真理本真地展现了出来。这样看来,哲学就是一种纯粹的静观,它立身于自由之境域,由惊奇而发生。在其注目之下,万物脱去了种种俗世的牵连,而复归于永恒的太一流行之中。由此,它把自己展现为一种真正解放性的力量。"

什么是哲学

哲学足以长久地令人惊奇。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古希腊人赋予了哲学一个独特的名称,把它叫作philosophia (注:为印刷方便,文中所引希腊文均据苗力天先生手订汉语拼音希腊字母对照表,以拉丁字母形式写出。该对照表见1999年《哲学译丛》第2期。),而哲学家相应地被叫做philosophos。philosophia由philos和sophia两部分构成,philos由动词philein而来,是philein的形容词形式,philein是动词,指“爱”,而sophia指“智慧”,从而,philosophia按其本义而言,乃是指“爱智慧”。如同sophos相应于sophia是指“智慧的人”一样,philosophos相应于philosophia,指“爱智者”。 “爱智慧”和“爱智者”分别道出了“哲学”和“哲学家”原初的意蕴,但这并不是最为原初的,至少,它仍然需要解释。据说,最早使用philosophia和philosophos的是毕达戈拉斯。狄奥根尼•拉尔修这样记载说:“据蓬托斯的赫拉克利德在《论无生物》中所说,当毕达戈拉斯在西库翁同西库翁或弗里阿西亚的僭主勒翁交谈时,他第一个使用了philosophia的名称,并且把他自己称作philosophos,因为除了神,没有一个人是智慧的。”[1](第1卷第12节)在别的地方,拉尔修还记载了有关毕达戈拉斯的一则轶事: “苏西克拉底在《师承录》中说,当弗里阿西亚的僭主勒翁问及他是什么人时,他说,‘一个philosophos’。他还说生活就象节日盛会,竞赛的来此,做生意的来此,而最好的观众也来此,同样,他说,在生活中,一些奴性的人生来是名利的猎手,而philosophos生来寻求真理。”[1](第8卷第8节)在这最后一句话中,一个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这就是andrapodoodees。这是一个复合词,由andrapodon和eidos构成。andrapodon指奴隶,而eidos指形式、外观。从而andrapodoodees就指“具有奴隶本性的人”,也即“奴性的人”。毕达戈拉斯在这里显然是说:只有奴性的人才追求名和利,而哲学家追求真理。与此对立,他就明确地把哲学家归到了自由人的行列,从而相应地也就把自由和真理联系在了一起。这引导我们进一步深思哲学philosophia的更为原初的内涵。 “真理”一词希腊文写作aleetheia。这是一个复合词。a—是前缀,表否定。leetheia由动词leethein而来,leethein是动词lanthanein的古体。lanthanein意为“隐蔽”、“不被注意”、“不被看见”。由此,真理aleetheia在本义上通常被解作“去蔽”,也就是去除遮蔽,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一般说来,寻求真理的过程也就是去蔽的过程。但去蔽不单单意味着寻求、思考,它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智力努力的过程。aleetheia更为准确的意思乃是“无蔽”或者说“敞亮”。正是在这一点上,aleetheia与sophia具有内在的关联。因为,sophia的词根为phoos,光。从而,sophia本真的意思乃是“一种光明”,凭借这种光明,sophia把自己展现为一个澄明之境,而这正是真理aleetheia“无蔽”、“敞亮”的内涵。所以,追求真理的人,也就是追求智慧的人,如前面毕达戈拉斯所说,“只有philosophos才追求aleetheia”。真理与智慧的这一内在关联表明,真理就是“无蔽状态”。这一本质性的界定告诉我们,寻求真理更重要的是能够立于、处于、置身于这一无蔽状态,而这就不单单是一个理智运思的过程,还蕴涵着意志的活动,它是意志的一个决断,通过这个决断,寻求真理的人把自己整个地置于真理之中,使自己本身作为“无蔽状态”展现出来。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们说,真理内在地与自由相联。这是因为,唯有自由者能够处于无蔽之状态。而这是因为,唯有自由者才无所畏惧地解散了一切俗世的牵连,把自己完全地交付到了真理的手中。只是在这样彻底的决绝之中,一个无蔽状态准备好了,而真理的隆隆雷声开始在天宇震响,在人心中激起感应。这非大无畏者不能办,但另一方面非深于爱者又不能无畏。只是这样,哲学才最终把自己与爱牵连在一起。这是对真理至深的爱,它把自己投向真理无蔽之状态(philosophia),在这里静等智慧之光破晓的透亮。这样看来,哲学作为对真理和智慧的寻求,在其本性上乃是危险的。因为我们向来不在自由之中,我们为世虑所纠缠,如同亚里士多德所说,在许多方面我们是奴性的,从而问题首先在于我们能不能自由,敢不敢自由?我们能否象打鱼的载伯德的两个儿子把自己坦然交付给耶稣一样[2],把我们自己交付在真理手中?尼采在《看哪,这人》中这样写道:“凡是善于发现我的著作散发出来的气息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一种高空之气,振奋之气。人们必须对它有所准备,不然,一旦身处其中就有非同小可的受寒危险。寒冰在近,孤寂无边,——然而,躺卧在阳光下的万物是多么沉静!呼吸是何等地自由自在!人们会感到有无数的事物处于其间!正如我一向认为和经历的那样,哲学甘愿生活在冰雪和高山——在生命中搜寻一切陌生的和可疑的事物,搜寻以往惨遭道德禁锢的一切。”[3](p5)实际上,人们长久以来所禁锢的不是别的什么,就是真理和自由。所以,真理和自由是危险的。但正因此,它激发起至深的爱与大无畏。危险、深爱与无畏成就了哲学。这样看来,自由乃是哲学的前提。自由与sophia,aleetheia,philosophia,philosophos的这样一种内在关联,是古希腊哲学家的一个基本洞见。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谈到哲学时明确地说“诸知识中唯有它是自由的”(982b27),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谈及古代哲学家和他们所从事的事业时又这样说:“他们对自身得益之事并无所知,而他们所知的东西都是罕见的、深奥的、非人之所能及的,但却没有实用价值。因为,他们所追求的不是对人有益的东西。”(1141b6-10)在这样一个基本认识的基础上,他进而把哲学与自由的一个独特的境域——闲暇skholee联系在一起。他这样说:“只有在全部生活必需都已具备的时候,在那些人们有了闲暇的地方,那些既不提供快乐,也不以满足必需为目的的科学才首先被发现。由此,在埃及地区,数学技术首先形成,在那里,僧侣等级被允许有闲暇。”(981b21-26) 这样,skholee就被展现为哲学活动发生的具体的、基础性的自由之境域。那么,何谓skholee?闲暇并非无所事事。在古希腊skholee并不意味着怠惰和静止,相反,skholee是与积极的活动联系在一起的。作为“闲暇”的skholee,它的一个基本的转义就是指“占用了闲暇之事”。可见,skholee并不意味着空洞、空虚,它为事情所占用。但何谓“占用了闲暇之事”呢?岂不是一切工作都在占用着我们原本空闲的生命吗?而我们也了解在现代生活中的所谓休闲是什么。它是一种消费行为,为市场所操纵。市场不仅操纵着我们怎样工作,也操纵着我们怎样休息、娱乐。在市场的操纵下,我们积极地投身于健身、旅游、餐饮、购物、娱乐、社交。在此,我们非但没有进入一个自由之境,相反,却更深地陷入了俗世的缠绕之中。从而,在如此的闲暇之中,我们非但没有成为空洞,相反却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所占用,以至于忙得不亦乐乎。这样看来,askholia“忙碌”不正是skholee的实现吗?由此,skholee竟然在其相反的意义askholia中消失了吗?那么也就无所谓闲暇了?!skholee即askholia,askholia即skholee,askholia之a—也就没有否定的意味了,从而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这样一段话“人的本性谋求的不仅是能够胜任忙碌(askholein),而且是能够安然享有闲暇(skholazein)。……skholee是全部人生的唯一本原。假如两者都是必需的,那么skholee也比askholia更为可取,并是后者的目的,……”(1337b30-34)也就毫无意义,全是空话了。如此一来,我们还怎么能够理解与自由之思想相联的skholee呢?但这只是想当然之推论。在古希腊,skholee并非指占据我们生命的一切事情。对古希腊人来说,那能够“占用闲暇”的是一类特定的事情,这就是言谈,尤其是指学术性的讨论、辩论和演讲。古希腊人把skholee之名赋予这样一类事情,认为它们在本质上属于闲暇。这样,skholee的积极有为,并不使它走到它的反面askholia“忙碌”之中去。占用闲暇的是一些自由之事,它使我们的生命充实,而不是陷入到无谓的忙碌之中。由此,它持久地占有了闲暇,保有了闲暇作为自由之境的本质,并将这本质真正地实现了出来。 由skholee“闲暇”的这样一层转义进而引申出另外一重意义,即“度过闲暇之地”,拉丁化后成为schola。西方教育中一个基本的词school即由此而来。从而,school在本义就是“度过闲暇之地”。school的本质就是自由。而我们知道,school的另一个意义就是学派。从而,哲学正是在闲暇之中发生,它具有闲暇的本质,这就是说,它是自由的,并且在一个提供了自由之保障的地方发生。由此,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这样说:“作为思辨的理智的现实活动看起来正是以闲暇来区分的,……它在自身之外别无目的可追求,有着本己的快乐……以及属人的自足、闲暇和孜孜不倦。”(1177b19-22)。 二但是,skholee只为哲学的发生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境域。人们占用闲暇之事颇多,从而享有闲暇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从事哲学思考。这样,我们还必须询问,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一个自由人把自己的全部生命投入到一次深长的思之中去了?我们说,这就是惊奇,古希腊语写作thauma。惊奇开启了哲思。柏拉图说:“thauma原是哲学家的标志,此外哲学别无开端。”[4](p42)这里,“开端”一词是arkhee,海德格尔因此在《什么是哲学》中发挥道:“惊奇是arkhee—它贯通于哲学的每一个步骤中。”[5](p603)而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的阐述则更为详细。他这样说:“无论现在,还是最初,人都是由于惊奇而开始哲学思考(philosophein)的,一开始是对身边不解的东西感到惊奇,继而逐步前进,而对更重大的事情发生疑问,例如关于月象的变化,关于太阳和星辰的变化,以及关于万物的生成。一个感到困惑和惊奇的人,便自觉其无知(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一个爱智慧的人也就是爱奥秘的人,奥秘由可惊之物构成)。如若人们为了摆脱无知而进行哲学思考,那么,很显然他们是为了知而追求知识,并不以任何实用为目的。当前的事情自身就可作证,可以说,只有在生活必需品全部齐备之后,人们为了娱乐和消遣才开始进行这样的思考。显然,我们追求它并不是为了其他效用,正如我们把一个为自己、并不为他人而存在的人称为自由人一样,在各种科学中唯有这种科学才是自由的,只有它才仅是为了自身而存在。”(982b12-28) 在这段话中,除了论述到哲学解散一切俗世牵连的自由本性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亚里士多德明确地把惊奇(thauma)树立为哲学思考(pilosphein)的开端。但这不是一种泛泛的哲学思考,例如就不是一种学究式的、以职业方式进行的思考,在这个思考过程中是没有丝毫惊奇可言的,而是充满了教条和程式,触处皆是已死之物。在这里我们应当对pilosophein一词思考得更深一些、更为本原一些。它毋宁说是一种“哲思”,而作为哲思,它摆脱了一切成见和固有的模式,把自己展现为一种纯思,一种解放了的、自由了的思,它仅为对真理的爱和渴求所贯注。而每个人只是在他对世界表示出最原始的惊奇的一刻,才最有可能具有这种“哲思”。此时,他摆脱了一切思维的矫饰和麻木,不再羞愧于自己的无知与迷茫。他开始象儿童一样地提问,并试图结结巴巴地去言说世界和自身,所问的是关于生活、关于世界的最为基本的问题,而不是一些高深的问题。从而它是笨拙的,但它甘愿笨拙;它自觉到自己的无知,并为自己的无知感到震惊;它为问题所缠绕,不掩饰这种无知,不逃避这些问题,而是勇敢地置身于其中,在茫然无知之境展开艰苦卓绝的思考。但由此它也就开启了对事物最为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因为理解和认识总在惊奇与困惑之中发生。这样看来,正是惊奇把我们置入了哲学思考之中,哲思于惊奇之中现身。惊奇就仿佛是一道光明,思想为它所启明。因此,为了更为深刻地体悟哲学之思及其发生,我们有必要来对惊奇作一番细致的分析。我们首先注意到,惊奇毫无疑问是一种情绪,但它是一种独特的情绪,对它我们不能说,“让我们惊奇一下吧”,“让我们以此消遣一下吧”,不,这还不是真的惊奇。真的惊奇到来时没有丝毫的征兆,我们也许在路上匆匆地行走,也许在低头工作,为生活所困扰,但只是不经意的一抬眼,我们惊奇了,我们一下子被它攫住,整个身心为之震动,仿佛为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所吸引,我们从疲倦我们身心的繁忙的日常事务中挣脱出来,处于一种恍然自失的状态。惊奇到来之时,世界变得无限深邃而辽阔,万物放出安详而静谧的光芒;惊奇过去之后,世界依然故我,我们发现生活还是老样子。但是从此内心为一种神秘的光所照耀,我们懂得,我们的生命是属灵的。因此,我们不能用日常的眼光来看待惊奇。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并不缺乏可惊奇的东西,因为日常生活中虽然充斥着惯常的事物,但是人们也时时要弄出一些新奇的事物来,以给生活一些小刺激、小惊喜,使贫乏的时代也有属于自己可夸耀的东西。但惊奇并不是对新奇事物的惊奇,这,常人们也会,而且更善于大惊小怪。这样的惊奇只是眩惑而已,我们被事物所传递给我们的新奇的官能刺激所吸引,沉迷于其中,偶或有一问,但很快我们便“懒得去想”了,它并不开启人的思想,相反却使我们远离思想。真正的惊奇不仅仅是对事物的新奇感到惊奇,而更多地是对事物的惯常感到惊奇。亚里士多德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这样描绘惊奇说:“无论现在,还是最初,人都是由于惊奇而开始哲学思考(philosophein)的,一开始是对身边不解的东西感到惊奇,继而逐步前进,而对更重大的事情发生疑问,例如关于月相的变化,关于太阳和星辰的变化……。”在这句话中,我们要注意的是taprokheira“身边的东西”这个词,它由pro“靠近”和kheira“手”构成,因此直译就是“手头之物”。显然作为手头之物,它最大的特征就是实用性和日常性,它是我们日常经验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物。在反复的操持中,我们的手变得富有技巧,思想却沉睡了。但亚里士多德指出,真正的惊奇正发生于此,而由此出发,我们才可能触及到更为重大的问题。因此惊奇在本质上不只是对新奇事物的惊奇,反倒是对日常事物的惊奇。我们惊奇于它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熟识的方式存在,因为它完全可以有另外的存在。这样,经验知识的现成性和完满性就被打破了,事物的存在被动摇了,一种解放的力量被唤醒,人们仿佛窥探到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在这里充满了不确定,从而无知感产生了。(亚里士多德说:“一个感到困惑和惊奇的人,便自觉其无知”。)于是,惊奇就唤醒了一种沉思的力量,它把我们引向事物的存在本身,或者说让事物作为其自身而展现,它由此就敞开了一个崭新的境域。而这就是哲学之自由的境域。这样看来,惊奇是一种真正思想性的力量。惊奇就是思想,思想就是惊奇。自然,它无疑是一种情绪,一种欲望,但却是一种纯粹的欲望,一种“思”之欲求。这就是说,它作为欲望,排除了任何功利性的目的,脱离了一切物欲,而仅仅“想”知其究竟。这样,这种纯粹的“思”欲就把心灵从其正在从事的实际事务中,从俗世的牵连中推了出去,仿佛遭受了重重的一击一样,我们说惊奇的人丧魂失魄了。从而,惊奇就表现为日常实践活动的中断,它把人从日常生活中生拽了出去,使其突然置身于一个纯粹的思想的境域。惊奇就是这样一种伟力或奥力,而哲学就是它的奥迹。我们说,唯有一个真正自由的人能够进行哲学思考,但这还不够确切,还应该说,唯有一个自由并能惊奇的人才能进行哲学思考。哲学要求一颗质朴无华的心灵,只有这样,它才能被惊奇所打动,并听命于它。不能摆脱虚荣的心灵与惊奇无缘;不能敬畏崇高与神圣的心灵也不能够惊奇。唯有兼具这二者,当惊奇来临之时,才能持久地、深长地沉入思之中。

但这样的思是怎样的一种思呢?我们前面说过,这是一种哲思(philosophein)。但什么是哲思?我们知道,这不过就是哲学philosophia。而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哲学作为最高的知识,被赋予了一个崇高的名称——theooretikee,思辨科学。但什么是思辨科学?思辨科学也就是理论科学,因为,theooretikee拉丁化后就写作theory,理论。但理论已经使哲学成为灰色的了,因此我们要从别的地方来寻找哲思的原初而本真的意蕴。我们知道,在古希腊语中,theooretikee由名词theooria而来,theooria意即“思辨”。而theooria又由动词theoorein而来。theoorein由theos和horan构成。theos意为“神”,horan意为“观看”。因此,“思辨”在其本义上意谓“神的观看”或者“神思”。theooria的这样一层内涵,在另一个拉丁语源的词contemplate中还保存着。contemplate译为“静观”、“沉思”,其词根temple即是属神的。把“思辨”解作“神思”是有根据的。因为在不止一处,亚里士多德都明确地强调,完全自足的思辨活动只有神才具有,唯有神才享有这一至福,而人只不过是分享了这一幸福而已。从“神的观看”中我们就瞥见了哲思或思辨最为原初的意蕴,它原来不是什么深邃幽缈之物,而就是纯粹的静观,它源于我们“看”的本性。这样无怪乎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以这样一句不同凡响的话作为开端:pantesanthroopitoueidenaloregontaiphusei。通常这句话被译作“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而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把它独特地解作“看的牵挂从根本上就属于人的存在”[6](p52)。追究起来,这里作为“知”解的eidenai按其本义确实是“看”的意思,因为eidenai是horan的完成体的不定式形式。这样看来,哲思其最为原初的形式乃是观看,思之本性蕴含在看之中。但这是一种怎样的看?我们说,这是一种纯粹的看。亚里士多德正确地指出了 这一点。他紧接着上面那句话这样说:“人们甚至离开实用而喜爱感觉本身,喜爱视觉尤胜于其他。不仅是在实际活动中,就在并不打算做什么的时候,正如人们所说,和其他相比,我们也更愿意观看。这是由于,它最能使我们识别事物,并揭示各种各样的差别。”(980a23-26)这样看来,我们不是在别的观看中,例如就不是在动物猎食般地追名逐利的观看活动中进入沉思,而是在一种被解放了的、成为自由的看之中。只是在这样一看中,不仅我们,而且万物都从它们惯常的联系中、从它们世俗的价值中摆脱了出来,显示出自己本真的面目。而这样获得的成果就被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正确地称之为idea和eidos。它们正是由horan的过去式的词根id而来的。从而,它们在本义上乃是视觉之形象。但既然我们这里所说的观看已不是日常的观看,而是纯粹的看,是神圣的观看,从而如此获得的视觉之形象就洗去了日常生活敷于其上的尘垢,而成为通体透亮的一种光辉的形象,成为事物之本真的面目。作为一种光辉的形象,它们就把自己展现为真理和智慧的无蔽状态、澄明之境。因此,柏拉图在指出惊奇是哲学的开端之后,满蕴深意地这样说:“说iris是thauma之女,并无误溯其血统。”[4](p42)这里,所谓iris是指彩虹,人格化后为虹之女神,是宙斯的信使,向人传达神的旨意与福音。iris让我们同样联想到了看,因为作为天边的彩虹,荷马早已经把她与看联系在一起,称作thauma idesthai“奇观”。因而柏拉图在这里说“iris是thauma之女”显然含有看出于惊奇的意思。但这一看不是其他,它看到的是来自神界的消息,而我们知道,神界是远离世俗的,从而由惊奇而生的看,无疑是一种纯粹的看,这一看就把存在之真理本真地展现了出来。这样看来,哲学就是一种纯粹的静观,它立身于自由之境域,由惊奇而发生。在其注目之下,万物脱去了种种俗世的牵连,而复归于永恒的太一流行之中。由此,它把自己展现为一种真正解放性的力量。"

什么是哲学

哲学足以长久地令人惊奇。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古希腊人赋予了哲学一个独特的名称,把它叫作philosophia (注:为印刷方便,文中所引希腊文均据苗力天先生手订汉语拼音希腊字母对照表,以拉丁字母形式写出。该对照表见1999年《哲学译丛》第2期。),而哲学家相应地被叫做philosophos。philosophia由philos和sophia两部分构成,philos由动词philein而来,是philein的形容词形式,philein是动词,指“爱”,而sophia指“智慧”,从而,philosophia按其本义而言,乃是指“爱智慧”。如同sophos相应于sophia是指“智慧的人”一样,philosophos相应于philosophia,指“爱智者”。 “爱智慧”和“爱智者”分别道出了“哲学”和“哲学家”原初的意蕴,但这并不是最为原初的,至少,它仍然需要解释。据说,最早使用philosophia和philosophos的是毕达戈拉斯。狄奥根尼•拉尔修这样记载说:“据蓬托斯的赫拉克利德在《论无生物》中所说,当毕达戈拉斯在西库翁同西库翁或弗里阿西亚的僭主勒翁交谈时,他第一个使用了philosophia的名称,并且把他自己称作philosophos,因为除了神,没有一个人是智慧的。”[1](第1卷第12节)在别的地方,拉尔修还记载了有关毕达戈拉斯的一则轶事: “苏西克拉底在《师承录》中说,当弗里阿西亚的僭主勒翁问及他是什么人时,他说,‘一个philosophos’。他还说生活就象节日盛会,竞赛的来此,做生意的来此,而最好的观众也来此,同样,他说,在生活中,一些奴性的人生来是名利的猎手,而philosophos生来寻求真理。”[1](第8卷第8节)在这最后一句话中,一个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这就是andrapodoodees。这是一个复合词,由andrapodon和eidos构成。andrapodon指奴隶,而eidos指形式、外观。从而andrapodoodees就指“具有奴隶本性的人”,也即“奴性的人”。毕达戈拉斯在这里显然是说:只有奴性的人才追求名和利,而哲学家追求真理。与此对立,他就明确地把哲学家归到了自由人的行列,从而相应地也就把自由和真理联系在了一起。这引导我们进一步深思哲学philosophia的更为原初的内涵。 “真理”一词希腊文写作aleetheia。这是一个复合词。a—是前缀,表否定。leetheia由动词leethein而来,leethein是动词lanthanein的古体。lanthanein意为“隐蔽”、“不被注意”、“不被看见”。由此,真理aleetheia在本义上通常被解作“去蔽”,也就是去除遮蔽,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一般说来,寻求真理的过程也就是去蔽的过程。但去蔽不单单意味着寻求、思考,它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智力努力的过程。aleetheia更为准确的意思乃是“无蔽”或者说“敞亮”。正是在这一点上,aleetheia与sophia具有内在的关联。因为,sophia的词根为phoos,光。从而,sophia本真的意思乃是“一种光明”,凭借这种光明,sophia把自己展现为一个澄明之境,而这正是真理aleetheia“无蔽”、“敞亮”的内涵。所以,追求真理的人,也就是追求智慧的人,如前面毕达戈拉斯所说,“只有philosophos才追求aleetheia”。真理与智慧的这一内在关联表明,真理就是“无蔽状态”。这一本质性的界定告诉我们,寻求真理更重要的是能够立于、处于、置身于这一无蔽状态,而这就不单单是一个理智运思的过程,还蕴涵着意志的活动,它是意志的一个决断,通过这个决断,寻求真理的人把自己整个地置于真理之中,使自己本身作为“无蔽状态”展现出来。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们说,真理内在地与自由相联。这是因为,唯有自由者能够处于无蔽之状态。而这是因为,唯有自由者才无所畏惧地解散了一切俗世的牵连,把自己完全地交付到了真理的手中。只是在这样彻底的决绝之中,一个无蔽状态准备好了,而真理的隆隆雷声开始在天宇震响,在人心中激起感应。这非大无畏者不能办,但另一方面非深于爱者又不能无畏。只是这样,哲学才最终把自己与爱牵连在一起。这是对真理至深的爱,它把自己投向真理无蔽之状态(philosophia),在这里静等智慧之光破晓的透亮。这样看来,哲学作为对真理和智慧的寻求,在其本性上乃是危险的。因为我们向来不在自由之中,我们为世虑所纠缠,如同亚里士多德所说,在许多方面我们是奴性的,从而问题首先在于我们能不能自由,敢不敢自由?我们能否象打鱼的载伯德的两个儿子把自己坦然交付给耶稣一样[2],把我们自己交付在真理手中?尼采在《看哪,这人》中这样写道:“凡是善于发现我的著作散发出来的气息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一种高空之气,振奋之气。人们必须对它有所准备,不然,一旦身处其中就有非同小可的受寒危险。寒冰在近,孤寂无边,——然而,躺卧在阳光下的万物是多么沉静!呼吸是何等地自由自在!人们会感到有无数的事物处于其间!正如我一向认为和经历的那样,哲学甘愿生活在冰雪和高山——在生命中搜寻一切陌生的和可疑的事物,搜寻以往惨遭道德禁锢的一切。”[3](p5)实际上,人们长久以来所禁锢的不是别的什么,就是真理和自由。所以,真理和自由是危险的。但正因此,它激发起至深的爱与大无畏。危险、深爱与无畏成就了哲学。这样看来,自由乃是哲学的前提。自由与sophia,aleetheia,philosophia,philosophos的这样一种内在关联,是古希腊哲学家的一个基本洞见。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谈到哲学时明确地说“诸知识中唯有它是自由的”(982b27),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谈及古代哲学家和他们所从事的事业时又这样说:“他们对自身得益之事并无所知,而他们所知的东西都是罕见的、深奥的、非人之所能及的,但却没有实用价值。因为,他们所追求的不是对人有益的东西。”(1141b6-10)在这样一个基本认识的基础上,他进而把哲学与自由的一个独特的境域——闲暇skholee联系在一起。他这样说:“只有在全部生活必需都已具备的时候,在那些人们有了闲暇的地方,那些既不提供快乐,也不以满足必需为目的的科学才首先被发现。由此,在埃及地区,数学技术首先形成,在那里,僧侣等级被允许有闲暇。”(981b21-26) 这样,skholee就被展现为哲学活动发生的具体的、基础性的自由之境域。那么,何谓skholee?闲暇并非无所事事。在古希腊skholee并不意味着怠惰和静止,相反,skholee是与积极的活动联系在一起的。作为“闲暇”的skholee,它的一个基本的转义就是指“占用了闲暇之事”。可见,skholee并不意味着空洞、空虚,它为事情所占用。但何谓“占用了闲暇之事”呢?岂不是一切工作都在占用着我们原本空闲的生命吗?而我们也了解在现代生活中的所谓休闲是什么。它是一种消费行为,为市场所操纵。市场不仅操纵着我们怎样工作,也操纵着我们怎样休息、娱乐。在市场的操纵下,我们积极地投身于健身、旅游、餐饮、购物、娱乐、社交。在此,我们非但没有进入一个自由之境,相反,却更深地陷入了俗世的缠绕之中。从而,在如此的闲暇之中,我们非但没有成为空洞,相反却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所占用,以至于忙得不亦乐乎。这样看来,askholia“忙碌”不正是skholee的实现吗?由此,skholee竟然在其相反的意义askholia中消失了吗?那么也就无所谓闲暇了?!skholee即askholia,askholia即skholee,askholia之a—也就没有否定的意味了,从而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这样一段话“人的本性谋求的不仅是能够胜任忙碌(askholein),而且是能够安然享有闲暇(skholazein)。……skholee是全部人生的唯一本原。假如两者都是必需的,那么skholee也比askholia更为可取,并是后者的目的,……”(1337b30-34)也就毫无意义,全是空话了。如此一来,我们还怎么能够理解与自由之思想相联的skholee呢?但这只是想当然之推论。在古希腊,skholee并非指占据我们生命的一切事情。对古希腊人来说,那能够“占用闲暇”的是一类特定的事情,这就是言谈,尤其是指学术性的讨论、辩论和演讲。古希腊人把skholee之名赋予这样一类事情,认为它们在本质上属于闲暇。这样,skholee的积极有为,并不使它走到它的反面askholia“忙碌”之中去。占用闲暇的是一些自由之事,它使我们的生命充实,而不是陷入到无谓的忙碌之中。由此,它持久地占有了闲暇,保有了闲暇作为自由之境的本质,并将这本质真正地实现了出来。 由skholee“闲暇”的这样一层转义进而引申出另外一重意义,即“度过闲暇之地”,拉丁化后成为schola。西方教育中一个基本的词school即由此而来。从而,school在本义就是“度过闲暇之地”。school的本质就是自由。而我们知道,school的另一个意义就是学派。从而,哲学正是在闲暇之中发生,它具有闲暇的本质,这就是说,它是自由的,并且在一个提供了自由之保障的地方发生。由此,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这样说:“作为思辨的理智的现实活动看起来正是以闲暇来区分的,……它在自身之外别无目的可追求,有着本己的快乐……以及属人的自足、闲暇和孜孜不倦。”(1177b19-22)。 二但是,skholee只为哲学的发生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境域。人们占用闲暇之事颇多,从而享有闲暇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从事哲学思考。这样,我们还必须询问,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一个自由人把自己的全部生命投入到一次深长的思之中去了?我们说,这就是惊奇,古希腊语写作thauma。惊奇开启了哲思。柏拉图说:“thauma原是哲学家的标志,此外哲学别无开端。”[4](p42)这里,“开端”一词是arkhee,海德格尔因此在《什么是哲学》中发挥道:“惊奇是arkhee—它贯通于哲学的每一个步骤中。”[5](p603)而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的阐述则更为详细。他这样说:“无论现在,还是最初,人都是由于惊奇而开始哲学思考(philosophein)的,一开始是对身边不解的东西感到惊奇,继而逐步前进,而对更重大的事情发生疑问,例如关于月象的变化,关于太阳和星辰的变化,以及关于万物的生成。一个感到困惑和惊奇的人,便自觉其无知(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一个爱智慧的人也就是爱奥秘的人,奥秘由可惊之物构成)。如若人们为了摆脱无知而进行哲学思考,那么,很显然他们是为了知而追求知识,并不以任何实用为目的。当前的事情自身就可作证,可以说,只有在生活必需品全部齐备之后,人们为了娱乐和消遣才开始进行这样的思考。显然,我们追求它并不是为了其他效用,正如我们把一个为自己、并不为他人而存在的人称为自由人一样,在各种科学中唯有这种科学才是自由的,只有它才仅是为了自身而存在。”(982b12-28) 在这段话中,除了论述到哲学解散一切俗世牵连的自由本性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亚里士多德明确地把惊奇(thauma)树立为哲学思考(pilosphein)的开端。但这不是一种泛泛的哲学思考,例如就不是一种学究式的、以职业方式进行的思考,在这个思考过程中是没有丝毫惊奇可言的,而是充满了教条和程式,触处皆是已死之物。在这里我们应当对pilosophein一词思考得更深一些、更为本原一些。它毋宁说是一种“哲思”,而作为哲思,它摆脱了一切成见和固有的模式,把自己展现为一种纯思,一种解放了的、自由了的思,它仅为对真理的爱和渴求所贯注。而每个人只是在他对世界表示出最原始的惊奇的一刻,才最有可能具有这种“哲思”。此时,他摆脱了一切思维的矫饰和麻木,不再羞愧于自己的无知与迷茫。他开始象儿童一样地提问,并试图结结巴巴地去言说世界和自身,所问的是关于生活、关于世界的最为基本的问题,而不是一些高深的问题。从而它是笨拙的,但它甘愿笨拙;它自觉到自己的无知,并为自己的无知感到震惊;它为问题所缠绕,不掩饰这种无知,不逃避这些问题,而是勇敢地置身于其中,在茫然无知之境展开艰苦卓绝的思考。但由此它也就开启了对事物最为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因为理解和认识总在惊奇与困惑之中发生。这样看来,正是惊奇把我们置入了哲学思考之中,哲思于惊奇之中现身。惊奇就仿佛是一道光明,思想为它所启明。因此,为了更为深刻地体悟哲学之思及其发生,我们有必要来对惊奇作一番细致的分析。我们首先注意到,惊奇毫无疑问是一种情绪,但它是一种独特的情绪,对它我们不能说,“让我们惊奇一下吧”,“让我们以此消遣一下吧”,不,这还不是真的惊奇。真的惊奇到来时没有丝毫的征兆,我们也许在路上匆匆地行走,也许在低头工作,为生活所困扰,但只是不经意的一抬眼,我们惊奇了,我们一下子被它攫住,整个身心为之震动,仿佛为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所吸引,我们从疲倦我们身心的繁忙的日常事务中挣脱出来,处于一种恍然自失的状态。惊奇到来之时,世界变得无限深邃而辽阔,万物放出安详而静谧的光芒;惊奇过去之后,世界依然故我,我们发现生活还是老样子。但是从此内心为一种神秘的光所照耀,我们懂得,我们的生命是属灵的。因此,我们不能用日常的眼光来看待惊奇。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并不缺乏可惊奇的东西,因为日常生活中虽然充斥着惯常的事物,但是人们也时时要弄出一些新奇的事物来,以给生活一些小刺激、小惊喜,使贫乏的时代也有属于自己可夸耀的东西。但惊奇并不是对新奇事物的惊奇,这,常人们也会,而且更善于大惊小怪。这样的惊奇只是眩惑而已,我们被事物所传递给我们的新奇的官能刺激所吸引,沉迷于其中,偶或有一问,但很快我们便“懒得去想”了,它并不开启人的思想,相反却使我们远离思想。真正的惊奇不仅仅是对事物的新奇感到惊奇,而更多地是对事物的惯常感到惊奇。亚里士多德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这样描绘惊奇说:“无论现在,还是最初,人都是由于惊奇而开始哲学思考(philosophein)的,一开始是对身边不解的东西感到惊奇,继而逐步前进,而对更重大的事情发生疑问,例如关于月相的变化,关于太阳和星辰的变化……。”在这句话中,我们要注意的是taprokheira“身边的东西”这个词,它由pro“靠近”和kheira“手”构成,因此直译就是“手头之物”。显然作为手头之物,它最大的特征就是实用性和日常性,它是我们日常经验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物。在反复的操持中,我们的手变得富有技巧,思想却沉睡了。但亚里士多德指出,真正的惊奇正发生于此,而由此出发,我们才可能触及到更为重大的问题。因此惊奇在本质上不只是对新奇事物的惊奇,反倒是对日常事物的惊奇。我们惊奇于它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熟识的方式存在,因为它完全可以有另外的存在。这样,经验知识的现成性和完满性就被打破了,事物的存在被动摇了,一种解放的力量被唤醒,人们仿佛窥探到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在这里充满了不确定,从而无知感产生了。(亚里士多德说:“一个感到困惑和惊奇的人,便自觉其无知”。)于是,惊奇就唤醒了一种沉思的力量,它把我们引向事物的存在本身,或者说让事物作为其自身而展现,它由此就敞开了一个崭新的境域。而这就是哲学之自由的境域。这样看来,惊奇是一种真正思想性的力量。惊奇就是思想,思想就是惊奇。自然,它无疑是一种情绪,一种欲望,但却是一种纯粹的欲望,一种“思”之欲求。这就是说,它作为欲望,排除了任何功利性的目的,脱离了一切物欲,而仅仅“想”知其究竟。这样,这种纯粹的“思”欲就把心灵从其正在从事的实际事务中,从俗世的牵连中推了出去,仿佛遭受了重重的一击一样,我们说惊奇的人丧魂失魄了。从而,惊奇就表现为日常实践活动的中断,它把人从日常生活中生拽了出去,使其突然置身于一个纯粹的思想的境域。惊奇就是这样一种伟力或奥力,而哲学就是它的奥迹。我们说,唯有一个真正自由的人能够进行哲学思考,但这还不够确切,还应该说,唯有一个自由并能惊奇的人才能进行哲学思考。哲学要求一颗质朴无华的心灵,只有这样,它才能被惊奇所打动,并听命于它。不能摆脱虚荣的心灵与惊奇无缘;不能敬畏崇高与神圣的心灵也不能够惊奇。唯有兼具这二者,当惊奇来临之时,才能持久地、深长地沉入思之中。

但这样的思是怎样的一种思呢?我们前面说过,这是一种哲思(philosophein)。但什么是哲思?我们知道,这不过就是哲学philosophia。而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哲学作为最高的知识,被赋予了一个崇高的名称——theooretikee,思辨科学。但什么是思辨科学?思辨科学也就是理论科学,因为,theooretikee拉丁化后就写作theory,理论。但理论已经使哲学成为灰色的了,因此我们要从别的地方来寻找哲思的原初而本真的意蕴。我们知道,在古希腊语中,theooretikee由名词theooria而来,theooria意即“思辨”。而theooria又由动词theoorein而来。theoorein由theos和horan构成。theos意为“神”,horan意为“观看”。因此,“思辨”在其本义上意谓“神的观看”或者“神思”。theooria的这样一层内涵,在另一个拉丁语源的词contemplate中还保存着。contemplate译为“静观”、“沉思”,其词根temple即是属神的。把“思辨”解作“神思”是有根据的。因为在不止一处,亚里士多德都明确地强调,完全自足的思辨活动只有神才具有,唯有神才享有这一至福,而人只不过是分享了这一幸福而已。从“神的观看”中我们就瞥见了哲思或思辨最为原初的意蕴,它原来不是什么深邃幽缈之物,而就是纯粹的静观,它源于我们“看”的本性。这样无怪乎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以这样一句不同凡响的话作为开端:pantesanthroopitoueidenaloregontaiphusei。通常这句话被译作“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而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把它独特地解作“看的牵挂从根本上就属于人的存在”[6](p52)。追究起来,这里作为“知”解的eidenai按其本义确实是“看”的意思,因为eidenai是horan的完成体的不定式形式。这样看来,哲思其最为原初的形式乃是观看,思之本性蕴含在看之中。但这是一种怎样的看?我们说,这是一种纯粹的看。亚里士多德正确地指出了 这一点。他紧接着上面那句话这样说:“人们甚至离开实用而喜爱感觉本身,喜爱视觉尤胜于其他。不仅是在实际活动中,就在并不打算做什么的时候,正如人们所说,和其他相比,我们也更愿意观看。这是由于,它最能使我们识别事物,并揭示各种各样的差别。”(980a23-26)这样看来,我们不是在别的观看中,例如就不是在动物猎食般地追名逐利的观看活动中进入沉思,而是在一种被解放了的、成为自由的看之中。只是在这样一看中,不仅我们,而且万物都从它们惯常的联系中、从它们世俗的价值中摆脱了出来,显示出自己本真的面目。而这样获得的成果就被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正确地称之为idea和eidos。它们正是由horan的过去式的词根id而来的。从而,它们在本义上乃是视觉之形象。但既然我们这里所说的观看已不是日常的观看,而是纯粹的看,是神圣的观看,从而如此获得的视觉之形象就洗去了日常生活敷于其上的尘垢,而成为通体透亮的一种光辉的形象,成为事物之本真的面目。作为一种光辉的形象,它们就把自己展现为真理和智慧的无蔽状态、澄明之境。因此,柏拉图在指出惊奇是哲学的开端之后,满蕴深意地这样说:“说iris是thauma之女,并无误溯其血统。”[4](p42)这里,所谓iris是指彩虹,人格化后为虹之女神,是宙斯的信使,向人传达神的旨意与福音。iris让我们同样联想到了看,因为作为天边的彩虹,荷马早已经把她与看联系在一起,称作thauma idesthai“奇观”。因而柏拉图在这里说“iris是thauma之女”显然含有看出于惊奇的意思。但这一看不是其他,它看到的是来自神界的消息,而我们知道,神界是远离世俗的,从而由惊奇而生的看,无疑是一种纯粹的看,这一看就把存在之真理本真地展现了出来。这样看来,哲学就是一种纯粹的静观,它立身于自由之境域,由惊奇而发生。在其注目之下,万物脱去了种种俗世的牵连,而复归于永恒的太一流行之中。由此,它把自己展现为一种真正解放性的力量。"

  科学精神是一种特别属于希腊文明的思维方式,它关注知识本身的确定性,不考虑知识的实用和功利,关注真理的内在推演。科学精神就是理性精神,理性的原则是内在性原则和自主性原则。科学精神源于希腊自由的人性理想。希腊理性科学开始于自然的发明。

  科学有思想方式和社会建制两个方面,作为社会建制的科学是近代以后的事情,作为思想方式的科学起源于古代希腊。所谓科学精神,首先指的是一种特殊的思想方式,这种特殊的思想方式并不普遍存在于各个文明之中。它特别的属于古代希腊人。希腊文明并不是最古老的文明,持续时间也不很长。但它对人类历史的影响最为持久而巨大,原因在于,它是科学精神的发源地。

  1、何谓科学精神

  科学精神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方式呢?在希腊文明之前和之后,其它文明都产生和发展了丰富而多样化的知识,从处理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到管理社会、定国安邦,从安抚灵魂、维护社会稳定,到解决日常生活中所碰到的问题,都各有经验、方法、对策。所有这些知识,不论是零散的还是系统的,不论是有效的还是无效的,都具有强烈的经验特征、实用特征。但是,没有一种文明像希腊文明一样,超越了知识的实用性功能,而对知识本身感兴趣,对知识的确定性问题如醉如痴。对知识本身感兴趣,着迷于知识的确定性问题,这就是希腊版本的科学精神。

  并不是说其它文明都没有对知识本身有过任何反省。中国的孔子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庄子说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些言论有些甚至很深刻,但都是到此为止,不再深究。希腊人却罕见的把知识问题列为人生的首要问题。“认识你自己”是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里最有名的一句箴言,也是希腊精神生活的缩写。什么是“认识”?“认识”为什么一定要指向“自己”?这是希腊思想家反复询问的问题。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开篇第一句,“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把“知”的问题摆在了最为突出的地位。他在这部重要著作的第一卷区分了经验、技艺和科学(知识,episteme,在希腊文里,“知识”和“科学”是同一个词)。他认为,低等动物有感觉,高等动物除了感觉还有记忆。从记忆中可以生成经验,从经验中可以造就技艺(techne)。经验是关于个别事物的知识,技艺是关于普遍事物的知识。技艺高于经验,因为有经验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技艺者知其所以然,故技艺者比经验者更有智慧、懂得更多。但是技艺还不是最高的“知”,最高的“知”是“科学”(episteme)。技艺固然因为超越了经验而令人惊奇赞叹,但是由于多数技艺只是为了生活之必需,还不是最高的知,只有那些为了消磨时间、既不提供快乐也不以满足日常必需为目的的技艺,才是科学。我们中国人常常把知识分成经验知识和理论知识两大类,亚里士多德却给出了知识的三个阶段。他的经验知识大体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经验知识,技艺这种追究原因、知其所以然的普遍知识,大体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理论知识,但是我们的分类中却没有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科学”的位置。这件事情反映了希腊科学精神相当大程度上被我们忽视、被我们遗忘。

  什么是“认识”?认识即是追求“科学”。什么是“科学”?为什么在“技艺”这种理论性知识之外还要增加“科学”这样一个纯粹知识的阶段?这是特别值得我们中国人思考的地方。亚里士多德说得很明白,“在各门科学中,那为着自身,为知识而求取的科学比那为后果而求取的科学,更加是智慧。”(982A15-18)[1]“如若人们为了摆脱无知而进行哲学思考,那么,很显然他们是为了知而追求知识,并不以某种实用为目的。”(982B21-23)[2]纯粹的科学必须是为着求知本身的目的而不是任何其它目的而存在,这种指向“自己”的“知”,才是纯粹的科学。这样的科学,就是“自由”的科学。

  超越任何功利的考虑、为科学而科学、为知识而知识,这就是希腊科学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希腊人对人类文明的独特贡献,在其它任何文明中都找不到这样的精神气质。

  2、理性思维的本质是追求内在性

  亚里士多德已经表明,理论知识与经验知识的不同就在于,理论知识研究事物的“原因”和“本原”。最高的、纯粹的科学(知识),研究原因和本原“本身”。寻求本原的努力,自始至终贯穿在前苏格拉底的希腊思想史中。当泰勒斯说万物的起源是“水”,阿那克西曼德说万物的本原是“无定”(apeiron),阿那克西米尼说本原是“气”,毕达哥拉斯学派说本原是“数”,赫拉克利特说本原是“火”,巴门尼德提出存在与非存在、提出真理与意见之别,恩培多克勒提出四根说,阿那克萨哥拉提出种子和努斯,德谟克利特提出原子论的时候,他们都或多或少地把他们对世界的思考落实到了对事物“本原”的追究之中。

  什么是原因和本原?原因、本原就是“根据”,是事物可理解性的根据。借助“根据”,我们获得对事物的理解,我们知道如何与事物打交道。对本原的追求,也就是对根据的追求。“追问”这种希腊理性生活所习惯的东西,首先也是着眼于“根据”而来的。苏格拉底—柏拉图把“相”(idea),亚里士多德把“本体”(substance)或“形式”(form)作为他们所找到的第一根据。在后世的形而上学家中,笛卡尔找到了“我思”,莱布尼茨找到了“单子”,黑格尔找到了“绝对精神”,作为他们各自的终极“根据”。一部西方哲学史就是一部寻找最终根据的历史,而这个追究根据的“范式”本身却是希腊人开创的。“根据”就是理由、原因。充足理由律(Principle of Sufficient Reason)就是根据律。寻找根据即是讲理。根据律是西方理性主义的第一定律。

  所谓科学的思维方式就是理性思维,所谓西方的科学传统就是理性主义传统。

  理性主义兴起于希腊民主政治热烈论辩的土壤之中。讨论、辩论、争论是否没有完没了?是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苏格拉底一反智者们为辩论而辩论的风气,要把辩论引向一个崇高的目标,在那里,道理显明而有约束的力量,并且这种力量并不来自你的能言善辩,而来自道理“自身”。道理显明地拥有“自身”,因而“自足”、“自主”、“自律”、“自明”。这就是“根据”的内在性原则。满足内在性原则的“自身”就有规约性的力量。

  何谓理性(reason)?辞典上说:“理性,一种从一些信念的真达到另一些信念的真的能力。”[3]简单说来,理性是一种保真推理的能力。保真推理无疑是构建确定性知识的最好方法,唯有保真推理,才会有确定性知识。亚里士多德已经发现,典型的保真推理就是三段论推理:

  大前提:凡人皆有死

  小前提:苏格拉底是人

  结论:苏格拉底有死

  为什么三段论推理是保真推理呢?原因是,结论已经事先包含在前提之中。所以,保真推理之所以能够保真,原因就在于,保真推理本质上只是原初真理的自我展开。它是“自己”推出“自己”(的部分)。保真推理的要害在于,它活跃在内在性领域之中。“认识”为什么一定要指向“自己”?因为唯有指向“自己”,“认识”才具有确定性、普遍性、必然性。这是西方理性主义的内在性思路。

  对于中国思想而言,内在性思路是不可思议的。宇宙间万事万物均处在有机的相互联系之中,每个个体事物不可能“根据”“自己”就能够如此这般。中国思想推崇“无我”、无“自己”。一切事物均在有机宇宙的汪洋大海中,按照整体的运势而运动。当亚里士多德说出“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时候,孔子却强调“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对于希腊人来说,真理具有独立不依的崇高地位,真理自己为自己开辟道路。

  科学追究根据,纯粹的科学追究事物内在固有的根据。事物内在固有的根据因其内在而具有必然性、普遍性和确定性。所谓理性思维,就是循着事物内在的根据,对真理(真知)进行内在扩展。科学、理性、真理,就此结成一体。

  于是我们看到,希腊人有发达的逻辑学、发达的演绎数学、发达的哲学-形而上学。这些都是希腊科学理性传统的丰硕成果,而其它文明没有发展出这些东西,既不关乎智力水平,也不关乎物质生产能力,实乃在更深的层面上,文明模式的根本不同。

  3、科学精神之源:自由的人性理想

  在科学、理性的背后,是希腊人自由的人性理想。唯有将“自由”置于人性理解之核心地位的民族,才有可能对纯粹的科学如醉如痴,因为,纯粹的科学就是自由的科学。自由的科学出自自身(内在演绎)、为着自身(为科学而科学),因为所谓自由也就是出自自身、为着自身。从希腊时代以来,西方人的自由从来就是个体的自主、自决、自立、自足。

  把自由作为人之为人的根本标志,是希腊文明传递给现代西方社会的文化基因。对中国人而言,是否有情有义有爱,是判断人之为人的标准。儒家用“仁”字来概括这一人性理想。这一人性理想与中国文化的血缘亲情特征相关,而血缘文化又与农耕文明氏族同居、不喜迁徙的社会秩序相关。希腊文明是海洋文明、商业文明,喜迁徙流动,因而形成了高度契约化的社会秩序。在这样的社会秩序中,个体的独立自主性是被默认的前提,维护这种个体的自主、自立、自足,是维护这种契约化社会秩序的前提。

  自由的科学有两个特征,一个是它的批判性,一个是它的非功利性。

  自由的学问是质疑和批判的学问。对不同的意见可以进行相互批判。这种知识态度与希腊的民主制有关,而在东方专制社会里,盛行的是对权威的崇拜以及知识的神圣化,决无可能养成质疑和批判这样的知识态度。

  古代希腊人生活的希腊半岛多山,没有大面积的冲积平原,因而也无须大规模的水利工程,从而没有形成如东方社会那样的水利农业,以及建立在水利农业之上的东方专制政体。希腊半岛地理上的多样性导致了希腊文化的多样性:希腊社会由大大小小的城邦所组成。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所谓人就是住在城邦里的动物,而住在城邦里的人就是“政治的”人,政治的人是要承担起公共事务的人。希腊城邦制让自由民成为自由的。

  希腊人自由的谈论政治成为风气,柏拉图的对话充分展示了希腊人是如何热衷于讨论正义、法律、理想的政体和理想的统治者这些政治话题的。在辩论过程中,话题实际上远远超出了政治话题,而涉及到宇宙人生的各个方面。这种自由的辩论之风是构成希腊自由的学术的社会学基础。在希腊哲学家们之间,这种自由的辩论风气表现为熟悉各家思想并相互批评。“我们有可靠的证据,说明早期的希腊哲学家们互相了解大家的思想并互相批评。在很多情况下只要阅读哲学家们自己的话就可以明白,这些话经后来的撰述者的引用而为我们保存了下来。例如,在巴门尼德之后的哲学家中,恩培多克勒和阿那克萨哥拉两位都采用了他的原理,认为无不能生有,并用类似于巴门尼德本人使用过的术语进行重新表述。在这之前,赫拉克利特在好几个场合提到他的前辈及同时代人。”[4]这种相互批评的思想传统对于造就自由的科学是至关重要的。希腊哲学诞生之前的神话世界观、更早以及同时代东方社会盛行的神话世界观,都没有经受批判性的洗礼,因而经不起理性思维的进一步推敲。埃及神话中的太阳神阿蒙-拉为什么会每天都驾着他的船只航行一次?为什么不同的季节沿着不同的天空路线航行?埃及神话没有给予解释。神话宇宙论往往还提供好几个版本,但各种版本简单并存,版本之间的优劣没有进一步加以辨别,那怕相互矛盾也不予理会。希腊哲学的批判和辩论传统,为纯粹知识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自由的学问是超功利、非实用的。柏拉图在《理想国》里借苏格拉底之口特别强调了数学的非功利性、它的纯粹性、它对于追求真理的必要性,因为算术和几何的学习不是为做买卖,而是“迫使灵魂使用纯粹理性通向真理本身”(526B),这门科学的真正目的是纯粹为了知识。

  希腊人开辟了演绎和推理的数学传统,这首先是由于他们把数学这门科学看成是培养“自由民”所必须的“自由”的学问。自由的学问是纯粹的学问,不受实利所制约,而演绎科学正好符合这一“自由”的原则。对希腊人来说,数学并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实用性学科,而毋宁说是培养德性的学科。

  追求自由的知识,与希腊人视自由为最高的人文理想有关[5]。自由的人是理性的人,而“理性”就体现在“科学”之中。对古典希腊人而言,能够保证人成为人的那种优雅之艺是“科学”,而对“自由”的追求是希腊伟大的科学理性传统的真正秘密之所在。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一卷第二章中提到了自由学术起于“惊异”,但源于“闲暇”。自由的学术不是起源于实际生活的需要,而是起于对世界的“惊异”。有所惊异者感受到自己的无知,因而为了摆脱无知而求知。但是,这种无任何实用目的、单纯为了求知而从事的学术,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闲暇[6]。亚里士多德说,“可以说,只有在生活必需品全部齐备之后,人们为了娱乐消遣才开始进行这样的思考。显然,我们追求它并不是为了其他效用,正如我们把一个为自己、并不为他人而存在的人称为自由人一样,在各种科学中唯有这种科学才是自由的,只有它才仅是为了自身而存在。”(982B24-28)[7]自由的学术建立在学者的生活无忧之上,而这一点靠的是希腊奴隶制,正是希腊奴隶制保证了贵族和自由民优裕的生活及闲暇。希腊的奴隶有两个来源,一是战争中的俘虏或者外邦人,一是城邦内部自由民因贫困撩倒沦为奴隶。奴隶从事农业和手工业,没有政治权利,不能在城邦事务中发表独立的意见[8]。大量的奴隶使自由民从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但同时也使希腊哲学家养成了轻视手工劳动的习惯。

  自由的学术不顾及学术的现实功用,而自由的学者也不受雇于任何政府、企业或老板,它根本上不是一种可供养家糊口的职业。“早期的自然哲学家要么自己拥有财产,要么是以担任私人教师、医师或工程师为生,因为不存在自然哲学家或科学家这一类职业。因此,希腊科学是空悬在社会学的真空之中,自然哲学家们进行的是毫无实用价值、似乎也毫无意义的个人研究,有时还要受到敌视和嘲笑。”[9]在希腊古典时代,城邦并没有用国家的财力设立为国家服务的教育和科学机构,以支持科学和教育事业。希腊的教育和科学活动都是民间活动,但并不是所有从事教育活动的人都称得上学者、哲学家。苏格拉底时代的许多智者(sophist)就被认为并不是真正的学者,因为他们靠教人辩论术、帮人打官司挣钱,因为必须为客户服务,所以他们做不到自由的思考。柏拉图甚至称智者的工作为奴隶式的工作。希腊的哲学家纯粹出于个人求知的兴趣从事学术研究,这是空前绝后的。

  4、理性科学的开始:自然的发明

  说科学是特别属于希腊人的,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那就是,是希腊人发明了“自然”的概念。“自然”的“发明”标志着理性科学的开始。这个说法来自著名希腊科学史家劳埃德,但我赋予这个说法新的意思。[10]

  今天我们生活在由西方科学传统所营造的世界之中,往往把“自然”概念看作理所当然的,而没有意识到这个概念其实包括着大量的预设。正是因为古代中国人不承认这些预设,他们并没有“自然”的概念。

  现代汉语中“自然”这个词是对西方文字的翻译,古代汉语里并没有“自然”这个独立的单词。古汉语中的“自然”最早出现在老子《道德经》中,是一个形容性的词组,意思是“自己如此”、“自己的样子”,或作为动词,意思是“成为自己目前的样子”。“自然”成为一个名词性的词组,完全来自近代对西方语言Nature的翻译。

  近代西方的自然概念,是关于存在者特殊领域的标定:有些存在者是属于自然界的,有些不是。这也是今天汉语“自然”一词的基本意思。但是这个存在者领域是如何划定出来的,却并不十分清楚。自然科学被认为是以“自然”为研究对象的科学,但是,什么是“自然”?如何划定这个特殊的存在者领域?无论怎么划定,总是有一个存在者的领域能够被划定出来,并被称为“自然”。

  但是在中国古代,并没有这样一个存在者领域被标定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所有人包括中国人当然老早就知道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鸟兽鱼虫这些东西,但是这些东西是否独自构成一个有着内在统一性的领域,却不是自明的。中国人也有天地人三才的说法,但是,由于相信天人合一、天人相感、天人相通,天地人三才本质上属于同一个世界,并不是三个不同的世界。

  对希腊人而言,“自然”是如何被划定出来的呢?有两个环节。

  第一个环节是“自然”作为“本性”、“本质”从而作为“根据”,是西方理性科学的前提和预设。现代西方语言的Nature有两个基本的义项,一是“本性”,一是“自然界”,以后者为主。Nature来自希腊文physis,在前苏格拉底时期,physis的主要意思是“本性”,而没有“自然界”的意思。一本名为《论自然》的著作,并不是今天我们所想像的关于自然界的科学著作,而是一本论事物之本性的一般哲学著作。大量“论自然”之言论、著述的出现,反映的是希腊思想家力图以追究“本性”的方式去理解世间的万事万物,而这,正是我们前面反复提到的理性思维方式本身。因此,对于前苏格拉底的希腊思想家们来说,所谓的“科学”就是追究“自然”(本性、本质、根据)的科学,所谓的“哲学”就是追究“自然”(本性、本质、根据)的哲学。今天我们都知道,自然科学是全部科学的正宗,但是它之所以正宗,不是因为它的研究对象是“自然界”,而是在“自然”一词的古意里,包含了科学肇始的特殊路径的秘密。“自然”就是科学性思想方式本身。英文称自然哲学为natural philosophy而不是philosophy of nature,称自然科学为natural science而不是science of nature,正是西方哲学和科学的开端处之实情的一种依稀可辨的“虚弱的余音”。

  第二个环节是将“自然物”单独划定出来,使之成为“自然界”。这个工作主要是由亚里士多德完成的。由于将自然物这个特定的存在者领域划定出来,“自然”便不再是一切存在者的本质,而只是“自然物”的本质。与“自然物”相对立的是“人工物”,其区别在于,自然物在自身中保有自身运动的根据,而人工物却不保有;自然物的本质是内在的,人工物的本质是外在的。作为自然物之本质的“自然”,体现的是自主性原则和内在性原则,也就是理性原则。这就是为什么在“自然”科学脱离哲学母体成为一个专门领域的科学之后,仍然享有理性科学之正宗名声的原因。在自然物与制作物的规定过程中,自然物具有优先地位;在自然与技艺之间,自然享有优先地位。自然物是“自己”生长出来的,人工物是“他者”制作出来的。生长物高于制作物。但是,生长物虽然与制作物不同,但它们都受“根据”所制约,都是由于“根据”而存在。这样,在所有以追寻“根据”、“理据”从而把握存在者之存在的理性事业中,追求“自然”即自然物的“本质”和“根据”的事业,占据一个突出的和优先的地位。西方科学与哲学始终纠缠在一起,哲学始终或隐或显地以科学为参照系,其原因就在于此。

  古汉语“自然”不是一个名词,因此我们不能问“自然是什么”,因为“自然”不是一个“什么”,我们只能通过描述来“显示”事物的“自然”。而希腊文的physis,却允许我们追问“什么是自然(理据)”,从而创造了“自然”的“科学”。中国人“就事论理”和西方人“就理论理”的不同思维方式,已然分明。中国思想与西方科学思维方式的分野,于此可见一斑。

哲学(英语:philosophy)是研究普遍的、基础问题的学科,包括存在、知识、价值、理智、心灵、语言等领域。哲学与其他学科不同之处在於哲学有独特之思考方式,例如批判的方式、通常是系统化的方法,并以理性论证为基础。在日常用语中,哲学可被引申为个人或团体的最基本信仰、概念或态度。

哲学源自西方的传统,但许多文明在历史上都存在着一些相似的论题。东亚和南亚的哲学被称之为东方哲学,而北非和中东则因为其和欧洲密切的互动,因此常被视为是西方哲学的一部分。

对哲学的主题亦存在许多看法。一些人认为哲学是对问题本身过程的审查;另外一些人则认为实质上存在着哲学必须去回答的哲学命题。

后现代主义把哲学定义为创造概念的学术。哲学所涉及的研究范畴是其它学科的总和,它给出对世界本质的解释,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接受者的世界观。哲学是研究范畴及其相互关系的一门学问。范畴涉及到一门学科的最基本研究对象、概念和内容,哲学具有一般方法论的功能。

哲学和其他承述问题方法的差异是有批判性的、有条理的方法以及以理性为基础的辩论。

扩展资料

来源

英语词语Philosophy(拉丁语:philosophia)源于古希腊语中的φιλοσοφία,意思为“爱智慧”,有时也译为“智慧的朋友”,该词由φίλος(philos,爱)的派生词φιλεῖν(Philein,去爱)和σοφία(Sophia,智慧)组合而成。一般认为,古希腊思想家毕达哥拉斯最先在著作中引入“哲学家”和“哲学”这两个术语。

“哲”一词在中国起源很早,如“孔门十哲”,“古圣先哲”等词,“哲”或“哲人”,专指那些善于思辨,学问精深者,即西方近世“哲学家”,“思想家”之谓。在《易经》当中已经开始讨论哲学问题,形而上学的中文名称取自《易经·系辞上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语。1874年,日本启蒙家西周,在《百一新论》中首先用汉文“哲学”来翻译philosophy一词。

-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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