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娜.卡西亚尼：“霍乱时期”的第N种爱情

“他做的第一个记录就是拿撒勒的寡妇。五十年后，当费尔明娜达萨从她那通过神圣仪式所领受的判决中解脱出来时，他已经拥有了25个本子，里面有622条较长恋情的记录，这还不包括那无数次的短暂艳遇，因为它们甚至都不值得他怜悯地提上一笔。”

这是被誉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主人公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跨度五十年的时间里，决心“珍守着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渴望并且为她保持童贞”的记录。

有评论家称这部小说为“爱情的百科全书”，它“展示了所有爱情的可能性，所有爱情的方式、表现、手段、痛苦、愉快、折磨和幸福。它堪称是一部充满啼哭、叹息、渴望、挫折、不幸、欢乐和极度兴奋的爱情大全”。若依此言，弗洛伦蒂诺参与了差不多所有的展示方式。为了幻想能减轻思念费尔明娜之痛，与拿撒勒寡妇那段飘忽不定的经历为他打开了长达半个世纪的艳遇之旅，特别是如“猎捕夜间的孤鸟”一样的街头爱情，他乐此不疲而且经验满满，自称“独具慧眼，即便在人群中也能一下子认出哪个女人正期待着他这样的男人”。

但有一次却“走了眼”。

一次在弗洛伦蒂诺称作“盛产零散小鸟的原始巢穴”的骡子拉的轨道车上——“在那样的车上，他只需瞟上一眼，就能看出哪儿蕴含着爱情”——他感觉到“一道结结实实的目光，仿佛一根手指似的触动了他”。他从她的无所避忌地盯着他的目光，断定“这个年轻漂亮的黑女人是个妓女”。然而，这成了“他一生的错误：他的良心在此后每天的每时每刻都这么提醒他，直到他生命的末日”。这个漂亮的黑女人就是莱昂娜卡西亚尼，她想向弗洛伦蒂诺恳求的不是爱情，更加不是用金钱来交换的爱情，而是加勒比河运公司里的一份工作。

由于弗洛伦蒂诺的介绍，莱昂娜在河运公司谋得总务处一个最低等的职位，她抱着严肃认真、谦卑奉献的态度，在岗位上默默无闻地工作，直到三年后获得一次机会而崭露头角。

那天，弗洛伦蒂诺的叔叔、公司老板莱昂十二亲自对总务处全体职员进行了三个小时的询问、理论假设和具体调查，“想看看到底能不能想出什么见鬼的办法，好让总务处起点作用”，却不仅确定了种种问题根本找不到解决方案，而且雪上加霜，又发现了各种无法解决的新问题。

第二天，弗洛伦蒂诺在办公室看见了莱昂娜提交的一份备忘录，请求他研究一下，如果觉得合适就转呈他的叔叔。莱昂十二叔叔完全不知道莱昂娜是谁，也记不起前一天下午的会议中见过的哪个人可能是她。但看完备忘录后，他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和她闭门交谈了两小时，收回改组总务处的决定，接受了她的“撤销总务处，将问题返回原部门解决”的建议。

从此，莱昂娜在为她专门设立的一个“既无名称也无具体职能的岗位”上，很快放下最初的顾忌，把前三年深藏不露的所有本领都拿了出来。“又一个三年过后，她已掌控了一切”。再过四年，她与总秘书的位置就只一步之遥了，但她拒绝接受这个职位，因为那只比弗洛伦蒂诺低一级。到那时为止，她一直都听命于弗洛伦蒂诺，她愿意继续这样下去，尽管真相并非如此：他在董事会中不过是依照她的建议行事，完全是她帮他战胜了隐藏的敌人设下的种种圈套，节节高升。

莱昂娜被称作有“一种魔鬼般的才能”，能够操控秘密，总是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地方。她精力充沛、沉默寡言、温柔聪慧。但在必要的时候，尽管要忍受灵魂的痛苦，她也会放任自己施展铁腕。然而，她从不会为了自己这样做。她唯一的目的，是不惜一切代价扫清障碍，别无他法时甚至不惜流血，好让弗洛伦蒂诺扶摇直上，坐到他自不量力想要坐到的位置上去。“她有意识地做这一切，纯粹是为了报恩”。

其时，岁月在莱昂娜的外表没有刻下多少痕迹，反而适当地增添了她的姿色。她正值成熟丰润的年龄，散发出的女性魅力比以往更令人躁动，那热情似火的非洲女人的身体也更显丰满结实。表面上无动于衷的弗洛伦蒂诺内心不曾有过一刻平静。但整整十年中，弗洛伦蒂诺没有再向她示过好，以此为他最初犯下的过错赎罪，“而她帮他做了一切，却唯独没在这件事上帮他”。事实上，在为他干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卑鄙事，为他忍受了那么多肮脏的勾当之后，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尽管他原本比她年长二十岁：她为他衰老了。她是那么地爱他，她愿意继续爱他而非欺骗他，但她不得不在十年后的一个晚上，面对他颤抖着表达的“欲望”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点醒他。“不，”她对他说，“那样我会觉得我是在和自己的儿子睡觉，虽然这个儿子并不是我生的。”

弗洛伦蒂诺终于明白，不跟女人睡觉，也能成为她的朋友。

但弗洛伦蒂诺始终没有放弃让她成为自己情人的希望。十年后弗洛伦蒂诺请求她邀请自己到她家里去喝一杯白兰地，她回答“如果你现在上去，那就必须永远留下来。”又一个十年后他提出了同样的请求，被邀请到她的家中第一次双双坐到沙发上谈“日常工作以外的事情”。弗洛伦蒂诺“聊着一边把手放到她的大腿上，像情场老手一样轻轻抚摸起来”。她任由他这样做，但就连礼貌性的颤抖都没有回应给他。当他试图更进一步时，她拉起他那只探险的手，在掌心上吻了一下。“注意你的举止，”她对他说，“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你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弗洛伦蒂诺不止一次听在莱昂娜说到那个“要找的男人”。她很年轻的时候，一个强壮、敏捷、但她从未看清长相的男人，在防波堤上突然将她按倒，撕扯剥光了她的衣服，短暂而疯狂地跟她做了一次爱。她躺在石头上，浑身满是伤痕，却真心希望那个男人能永远留下来，直到她在他的怀中带着爱死去。她没有看见他的脸，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她相信自己能根据他的体型、身材和侵犯她的的方式，从千万个人中把他认出来。还不止弗洛伦蒂诺，她对所有愿意听她讲的人说：“如果你碰巧听说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在十月十五那天晚上大约十一点半钟时，在殉情者的防波堤上强奸了一个可怜的过路的黑女人，那么请你告诉他在哪里能找到我。”这句话变成她的一种习惯，直至最后彻底绝望。但这一次终于让已年满56岁的弗洛伦蒂诺明确地知道了自己不是她所等的男人，“他很高兴能明白这一点”：“我们总算把猛虎扼杀了。”

其实那应该只能算是弗洛伦蒂诺自己的“猛虎”。至少基于对“爱情”的理解偏差，莱昂娜的爱情“轨迹”从来没有也没有可能与弗洛伦蒂诺相交。

对于弗洛伦蒂诺，在半个多世纪里，一边在心里不懈地对费尔明娜表达忠心，一边以急需爱情抚慰的孤独者面目引诱着各种女人，无论他最钟情的寡妇、公园中的女仆、市场上的黑女人、轨道车上的精神病人、海滩上风情万种的淑女、新奥尔良船上的外国妞儿，照单全收。他信守的座右铭是“肉体上不忠，心灵上却死心塌地”，或者借用让他幸运地尝到了一滴苦涩的滋味的情人萨拉诺列加的话，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他还与萨拉总结出一个结论：凡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如其所言，灵魂之爱为他支撑了半个世纪的时间，肉体之爱让他暗自坚信身体的器官只要一直用就一直能用，当然也收获了一次腹股沟淋巴腺炎、四次尖端疣病和六次股癖等“战利品”。

而同样在半个世纪与他的办公室一墙之隔的莱昂娜，对于爱情的理解显然是爱和性不应该截然分开。她也同样有超过半个世纪的坚守，除了遵从自己的内心，面对各种诱惑同样做到了身体的坚贞。她爱弗洛伦蒂诺，但坚决区别于爱情。连马尔克斯都由衷地说，“她是他生命中真正的女人，尽管两人始终都不知道这一点，也从未做过爱”。从报恩、关注到怜悯，莱昂娜对弗洛伦蒂诺爱得从容、大度、无悔，只是没有一丝是爱情，即使如亲密伴侣一般帮年老的他洗澡、更换睡衣、灌肠、放尿壶、敷药膏、全身按摩

“说到底，爱情是一种本能，要么第一次就会，要么就一辈子也不会。”爱情几乎和生老病死一样，是最日常、最悠久，和每个人最密切相关的主题。再回到文首那个评论家的话题，区别于被马尔克斯装了满满一筐的诸如摄影师的隐蔽之爱、医生的“幸福”之爱、诗人的狂乱之爱、卖鸽女的悸动之爱、小女孩的懵懂之爱对于莱昂娜卡西亚尼，这个漂亮的黑女人驻留在心中的对强暴自己的男人的虚幻的无名之爱，在那个充满了战争、瘟疫、偏见和虚伪的“霍乱时期”，姑且算作第N种爱情吧。